天际黑云压得低,王琅同镇北王叙话出来,便见小五在一旁候着。
“人走了?”他道。
小五低应:“是。路上安排了。”
王琅负手,瞧着不断堆叠的云头,“你去一趟屏山。今年不能亲自去祭拜老师了。”
小五应了,知道主子这是不放心留迟家小姐一个人在京都,迟家大公子与人刺了主子一剑后,马不停蹄地去找税监张伦的麻烦去了。
“着人将厢房收拾出来。”
“一早就收拾好了。”小五笑嘻嘻道:“老刘还说要不要回府要两个丫头过来侍候呢,咱们府上也没个侍女到底不大方便,我觉得迟小姐应该是不乐意的,夫人给您指的侍女都是顶漂亮的。”
王琅斜了他一眼道:“让她过来是伺候笔墨的。要什么使唤的人?”
“懂懂,小的都懂。您这是也是一举两得,既能保护迟小姐,也方便修复情谊嘛。公子我看这天儿是要下大,先去备车了。”
说完一溜烟往外跑了。
王琅心情不错,对芙蓉郡主的态度便和气了些,拿了两本字帖给她,回府了。
迟臻一回到小院,便觉得氛围不对。王仕子铁青着脸站着,李三郎正跟他说着什么,两人一个不耐烦听,一个偏要说。
李仕子正在翻药箱,从里面掏出一堆东西要往严湘脸上招呼。
“这膏药还能用?怎么看起来搁了很久呢?”严湘捂着脸道。
“没有,这是前年李三哥进京的时候,她娘管道士求的,据说包治百病,您这点小伤,不在话下。”李仕子一团和气道。
“我不贴!就让本公子这张绝世俊逸的脸这么肿着好了!”
王仕子听到,在梅树下气道:“不贴就算了,人家是什么身份,百两银子一副的药都当水喝,稀罕你这点膏药?巴巴地凑上去,人家还嫌弃你讨嫌!”
严湘在一旁回嘴:“我何时说过这种话了?”
众人见迟臻进来,一起转头看她,就像是受了委屈终于来了做主的人。
她背着手,笑眯眯地踱进来:“火气都这么大,要不你们等你们再吵一炷香我再进来?”
严湘跑过去,将自己的脸伸过去给她瞧,“肿了,嘴角还破皮了。我娘都没舍得打过我。”
他幽怨地看了王仕子一眼,“打人不打脸呢,不过就说了几句话,就朝着我脸上招呼。”
他委屈巴巴地向迟臻告状,脸皮上清晰的五指印,估计今天都不会消。
王仕子几步走过来,怒道:“你说得那是人话?”
严湘一脸委屈:“我说我心里想的,你不爱听,我就不能说了?”
李三郎赶紧过来将两人隔开,生怕再动手,若是当真惹怒了严湘,吃亏的还是他们这些平民仕子。
迟臻坐在椅子上,指尖托着茶杯小口地抿茶,几人的吵闹似乎与她完全不相干。
李三郎见她那事不关己的样子有些头疼,走过来道:“姑娘,你劝两句?这么闹下去,别再把官家的人招来。”
迟臻吹着茶,不说话。
“劝谁?劝王仕子下手别那么重?”
李三郎一脸为难,搓了搓手道:“其实没多大的事儿。”
原本几个人正边用饭边聊天,赶巧严湘进来。众人正在聊王琅遇刺之事,有义士出手替天下读书人出气,此举大快人心,王琅这为了权势严刑逼供仕子的败类死有余辜。严湘不知道怎的,就听不惯了这种话。说他虽不了解当年舞弊案内情,两人毕竟做了好几载的同窗,若说王琅是为权势前程干这种事,他是不信的。
王琅冷漠高傲难相处,却不是他们口中死有余辜的人。
几人又说到当年宁死不招的仕子,被王琅如何折磨得不成人形,正咬牙切齿时,严湘砸吧着嘴来了句,或许有什么误会,便是这句话惹怒了王仕子。
他一拳就把严公子打翻在地。严湘这个纨绔身手一般,却长得高壮,被一个文弱书生打倒,当时都愣了,起来就要还手,被众人架住了。
迟臻沉思片刻,眯着眼看着李三郎道:“严公子是我此次委托任务的搭档,马上就要文试,现在把他打成这个见不了人的样子,王府碍于脸面,怕是都不会放他进考场。”
她支着腮,脚尖勾着裙摆荡来荡去,仰头问他:“若是这次的任务砸了,或是没办好,怎么办呢?”
李三郎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这姑娘是借着此事碰瓷呢!这次的任务难度本来就很大,她与严湘根本就做不成,现在是借着此事讨些好处?为了将来讨些面子?
“没您说得那么严重吧。”
“怎么不严重?伤了脸面,芙蓉郡主瞧不上他,考场都进不去,怎么配合我?”
“那依姑娘之见,该如何呢?”
迟臻捧着脸,一副为难的表情,提议道:“我觉得此事没必要上报高层了,都是自己人,大事化小嘛!人是王仕子打的,他不是也接了文试委托?考场上,只要他将算学的答案传我们一份,只要纪公子过关,打人之事就算了吧。”
“……此事,还要商榷。”李三郎语气艰涩道。
“行吧,你们故意打伤我的搭档,让我们不能参考,这委托任务不做也罢。”
她理了理袖子,走到门旁扭头,正色道:“我觉得严公子的话没错,众口铄金,眼见都未必为实,谁保证流言就是真的?”
她眼神锐利,面色肃然,这端庄样子与平时大为不同。让李三郎觉得,似乎她刚刚那一翻设计要挟,都是为了打击报复他们对王琅的唾骂。
夜里变了天,狂风暴雨,窗外树枝摇晃,风从窗户缝隙间吹进来,发出呜呜的响声,迟臻有些睡不着。
想到小溪山之行,王琅站在酷刑拷死的状元段嘉玉墓前,那种背负巨大哀痛又不能宣之于口的况味让她心中涩涩的。
他到底在做什么?在仕子圈子里,他已经成了遗臭万年的人,毫无声名可言。
她披衣下床,想给自己倒杯水喝,便听到窗子发出嚓嚓的响声,外面风雨声大作,若不是她离得近,或是睡得沉,根本察觉不到。
很快窗子被人从外撬开,两个黑衣人蹑手蹑脚地翻进来。
迟臻矮着身子躲在桌下,观两人动作,她便察觉出对方不是一般的偷儿。两人都带短刀,行动利落有章法,进来后并不翻箱捣柜,直扑床榻。电闪的利光照亮屋内,迟臻瞧到当中一人腰间悬的绳子,与上次内廷高手用来绑纪无澜的很像。
两人掀了帐幔向里摸索,迟臻心如擂鼓,手心满是冷汗,她爬上桌子,想从窗口跳出去,没成想裙摆将梅瓶带倒了。屋内两人转身扑向窗口,寒光朝她刺来,她一头冲进雨雾中。
两人身法极快,追出来不说二话,抬手就刺。劲风袭来,迟臻实在躲不过,抱头蹲了下去。
头顶“叮”地一声响,像是刺她的匕首被什么挡住了。交手声响起。
迟臻被雨淋成了落汤鸡,猫着腰找了个矮树丛躲着,这才去看搭救她的人。
夜色浓稠,雨线中,一个外衫都没系好的人,提着个灶下做饭的马勺,正对战两个黑衣人。此人是谁?她从未见过。
瞧这人身手,被两个黑衣人夹攻而不落下风,她心中稍安。
片刻后,持勺的人一马勺抡在黑衣人后背,打得那人一个趔趄,两人不再恋战,很快翻墙逃了。
那人摘下头上斗笠,把手中的锅一丢,喘着粗气道:“姑娘,贼人走了,莫要在雨中淋着了,快回屋。”
迟臻从一堆花盆后探出头,这人不是宅子里帮着烧饭的徐伯吗?十分不起眼的一个人,进府还不到半个月。她抹了抹脸上雨水,蹲着没动。
“快进去!看淋出病来!你莫要怕了。是有人为了你的安危,要我过来护着你。”
迟臻嘶地抽了口气,不是她不想动,刚刚被人追杀拼了命地跑,腿抽筋了。
老者没管她,自顾拎着马勺回去歇着。
迟臻惨白着脸,点着脚回到屋内,等她擦拭好,换了干净衣服,天已经要亮了。
雨停了,天青如洗,阴霾一扫而空。
吃早饭时,迟臻看向厨子的眼神便有些复杂。此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市井小老头的味道,畏畏缩缩,逢人便笑,谁能想到这样的人,能拎着马勺打跑了两个高手呢?
饭桌上,李三郎见她面色不大好,拨着碗里的米粒发呆,出声道:“姑娘夜里睡得不好?”
迟臻回过神,愣愣地望着他,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我后面几天不在,宅子里的事情你多照应。”她低头道。
几个仕子碰了下眼神,面色各异。
“姑娘,我们私下协商过了,上次的事呢,没必要让高层知道,也不是不能解决。”
迟臻一直神游,还未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解决什么?”
李三郎放下筷子:“就是伤了严公子脸面的事。如意阁打从创立起,成员都是精挑细选,有共同目标之人。招婿文试上,理应相互帮助。”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迟臻万不要因为这件事闹着离开,让上层知道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哦?也就是说,国子学龙门调卷时,故意拆台反水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李仕子附和道:“上次也是误会,咱们第一次合作没什么默契,回来后李三哥已经说过了,也认真反思过,再不会如此了。”
迟臻瞥了瞥王仕子,见他也是一副神情恍惚样子,似乎根本没听到众人议论。
自严湘被他打,又委屈地离开后,他一直就这个状态。
饭毕,王琅的侍从小五亲自来接人过去“侍候笔墨”。想来不过几日功夫,迟臻简单收拾了衣服,便上了马车。
她出门时,厨子老头正蹲在太阳地下理菜,身上一丝一毫的功夫高手迹象都看不出。
直到踏进王琅的宅子,她才清醒过来,她又要与王琅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在云涧时她连梦里都在期盼的事,若没有兄长刺杀在前,她此时当欢喜得原地转个圈。一路迎来,府里的下人都极为周到,瞧着她都欢天喜地的,有人专程引路,上赶着告诉她王琅书房所在。
迟臻的卧房离王琅的非常近,对方坐在窗前,都能听到他翻书。
她放好东西,在窗前站了站,就见到了窗内正提笔的王琅。对方穿着月白色常服,低头写着什么。感觉到她的目光,他略一扬眉,视线相对。
“璇卿。”她嘴角的弧度很大,却克制着。
王琅目光湛湛,向她扬了扬下巴:“过来。”
“哦!”她的腿又背叛了她的想法,向着他走过去。
他身上有很重的药味儿,翻书时,左手不太灵便,因最近瘦了,眉眼更为深邃,下颌的弧度锐利分明。
王琅蹙眉瞧她,她才想起来自己是来伺候笔墨的,不过,他不是都自己研墨了吗?
迟臻握着墨锭装模作样,探头过去瞧他案上的书卷。
王琅对着名册,翻看那些公子递上来的书画文章,看过便提笔在众人姓名后做上标记。
镇北王将招婿文试交给他,他将每位候选者的家室、资料都翻过,筹备组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王琅从中抽出一副画,展开后,指头在上面弹了弹。
“近来你与严湘走得很近?”
她按着墨锭的手一停,笑笑:“谁都比不过我与师兄近。”
严湘展示才艺的画卷中的画得是金鸡啼日,很有气势的公鸡,对着日头啼叫俨然有种猛禽下山的势头,严湘笔法生涩,能画到这个水平,一定是得了什么人的指点。
参加文试的每位候选人都要呈上表现实力的作品,书法、绘画、文章几类最多。严湘的画虽不高明,胜在赤子之心,比那些套路文章在心性上略高一筹。
王琅指头在纸面上缓缓擦过,指腹在一个名字上划了两遍,侧头戏谑道:“又是贾贞?这名字你还用上瘾了?”
上次在国子学里,替考时她也用的这个名字。
迟臻贝齿含着下唇不说话,眼睛滴溜溜转着,不知在筹谋什么鬼主意。这样子如同当年她每次调皮被她祖父逮到,次次都是认错态度很好,却从来不改的架势。
王琅哼道:“你为何要递名帖?也要选婿?芙儿看上你了?”
迟臻露出个讨好的表情:“我是凑数的。后面剩的那些报名的人,都不如我,为了凑整,郡主就把我填上了。”
她伸手过去把书卷合上,笑眯眯道:“师兄啊,你还病着,不要累着了,歇歇眼睛,我给你倒杯茶?”
她身体蹭过来,挡住她那盒子里的东西,没想到被王琅长臂一伸,绕过她,抢了先把里面的木雕拿了出来。
他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垂眼瞧着她:“我记得,这是我的东西。”
迟臻清了清嗓子,舔了舔嘴,干巴巴笑着:“这是我刻的。”
还是她自己刚刚鼓捣木雕,第一件拿得出手的作品,就欢欢喜喜地送了他。是个锦衣公子的轮廓,没有刻五官,着色是鸦青色云锦长袍,戴冠束发,手里拿着把戒尺……
当年王琅是个冷漠自负的性子,却最喜欢管她,每次只要祖父有令,要他看着她读书,他就抄着戒尺在她身旁端坐一上午,经常打她的手板。
“你送了我,东西就是我的。偷我的东西?”他嘴角勾了抹冷笑道。
迟臻怎么都没想到,王府会把她递上来东西也送到王琅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