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琅遇刺后,宫中对他的态度马上缓和下来,因两个御医亲来探视发现伤口当真凶险,不似作伪,太傅府的夫人们去宫里哭了一次又一次后,珍贵药材与补品流水一般传进了太傅府邸。王琅的太子姐夫甚至还将他召进东宫,亲自安抚,下令定要严办凶手。
仕子们也得到了王琅遭人刺杀的消息,无不振奋庆祝,有义士出手为众人雪恨,不满情绪得到释放,各个文社近来也安分许多。
王琅在病中,被批了一个月的假要他好生将养。官署中无事,镇北王便将他请到府中,帮着主持招婿的文选和武选。
后花园的景致很好,百花争妍,绿树成荫,赏景的人却无半分兴致。
王琅翻着将要参加文选的公子名册,蹙眉道:“这个纪无澜怎会在上面?”
手中正盘着核桃的镇北王将头伸过来,细细一瞧,没什么印象。
“此人有何不妥?”
王琅指头在名字上叩了叩。他是吩咐过的,不收江南纪家人的名帖,不上名册。
“看着不顺眼而已。”他声音清冷道。
继续翻着册子,发现在册具名的公子一共一百二十一名,暗合上届进士取中的人数,这应是王爷想效法科举取仕,选个文武全才样貌相当的女婿。
镇北王呷了口茶,颇为自得:“希望芙儿不是闹闹,真能选个乘龙快婿出来。璇卿,你瞧着当中可有出类拔萃的?李尚书的儿子不错,可惜屋内已有侍妾,芙儿估计不会答应。”
他拍了拍膝盖道:“这世间男子,哪有几个没有妾室的?就说璇卿你这般人品,我听说也是云涧藏一美,京都藏一美。不过就是外室,谁还能当真吗?就算现在如何专宠,等娶了夫人,也要顾着正头妻子不是?”
王琅垂着眼帘不说话,世间男子如何,与他没什么相干。他只那一个上心的便耗了十年还没成事,目前还动了要跟他了断的心思。
两人随意聊着,便见到百花深处出现了几道人影,为首的穿着绯色裙衫,趾高气昂地被几个婢女簇拥着,伸手向远处指点,与旁边人介绍着什么。
是自家闺女,镇北王又继续看。
她旁侧跟着的也是个女子,一身霁青色裙衫,勾出杨柳细腰,乌发如云,皮肤白皙,虽瞧不清面孔,当是个美人。这女子站在他闺女身后半臂位置,风度气势丝毫不落,腰身挺拔,比其他女孩多了股英气。
花园深处,芙蓉郡主正洋洋得意地向迟臻介绍这后园景致,石头有多难得,万里挑一用大舫从南边走水路三个月运到京都的,那边池子里的锦鲤有多稀罕,满京都找不到这么多颜色的。
“这假山是不是别致?你没见过吧,有表哥府里的三个大呢。”
迟臻点头:“郡主说的是,真大呀!鱼是真肥。”
“这花,看到了吗?从琉球过来的,能开双色,稀罕吧?”
迟臻应声:“真稀奇。”
芙蓉郡主不满意了,“你夸人能不能夸得有诚意些?我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她压低声音凑过来道:“我表兄当年可是探花,你是他的外室,为了长宠不衰,要懂得迎合他的品味,多喝些墨水,用词不能太土气了,什么大呀肥呀美的,街上拽个人就能说。”
迟臻背着手,受教了地点点头,眯着眼笑笑:“那我试试?夸得不好郡主见谅。”
芙蓉郡主抱着臂,给她一个“好说”的表情。
她走到假山边,晃了晃小团扇,表情造作,夸张道:“办得春风共花醉,尽教蝶闹与蜂喧。这些园子、假山、锦鲤实在是世间难得,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主人,才配得上在它们面前驻足一观,这简直就是天上有人间无啊,若说京都园子十分颜色,你家这假山和锦鲤就能占得九分半。万物为其荣枯,芸芸众生为其目眩神驰……”
亭子里喝茶的两人实在是听得尴尬倒牙,王琅轻咳一声。
迟臻一慌,茫然四顾,她没想到在此胡说八道还有人听壁角。
芙蓉郡主瞥到老爹后,忙拉着迟臻转身,紧张道:“是我表哥!遭了,你跟纪公子的事情被他发现了怎么办?”
迟臻捏捏她胳膊,“你咬紧牙关,他怎么会知道?”
“我、我……表哥一瞪我,我就容易什么都招了,我在他面前撒不了谎。”她一扬下巴:“就算我不说,你们晚上安寝,他若是想知道,使些手段,你能抵挡的了?咱们避一避吧!”
芙蓉郡主拉着她就要跑。
“芙儿!”镇北王声如洪钟,两人齐齐站住,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王琅见她不太情愿地蹭过来,修长的脖颈低着,目光落在他脚旁,像是他的靴子有什么稀奇。
风把她的发丝吹在脸上,她抬腕去拂,袖子落下啦,露出小臂上的咬痕。
王琅眸色一深,她皮肤细嫩白皙,痕迹总是不易消退。
“爹爹,你喝自己的茶,唤我做什么?”
“你你,站好!璇卿面前你也没个样子?跑什么跑?”镇北王目光落在迟臻身上,“这是谁家闺女?”
“欸!说了您也未必知道。您管人家是谁家的呢?反正是有主了。”她小声嘟囔着,目光向表兄身上看,发现对方不错目光地盯着身旁的人。
这两人是怎么回事?非要在她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
迟臻上前给镇北王见礼,故意忽略了王琅。
她还没理清自己的心绪,不太想见他。那晚他中剑对她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每每想到血止不住的样子,她都痛得喘不上气来。这伤又是迟誉刺的,她又痛又愧,便总想避开他。
只是,这些年的倾慕让她形成了习惯,只要有王琅在的地方,她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总想去瞧瞧他。
她偷偷摸摸用余光打量他,王琅瞬间便觉察到,只低头饮茶,让她痛快地瞧。她自以为做的隐秘,睫毛扑眨扑眨,每个细微动作都落入王琅眼中。
“爹爹,您若是没什么事,我带她逛园子去了。”
“叫你自然是有事!你招婿之事,全权由璇卿负责,参加文选的名单已经有了,等璇卿看过后,便在下个月选个好日子。你也该收收心莫要胡闹了,”王爷正说话,有侍从来请他去招呼客人。
“你们先坐坐,我去去就来。”
待王爷一走,芙蓉郡主在她老爹的位置上刚坐下,就瞧见迟臻也很自觉地坐在了石凳上。
王琅翻了翻名册道:“备选的人,你都看过了?”
芙蓉郡主像是回答先生的问题,规矩道:“看了啊,也看不出什么。王府里的画师是个斗鸡眼,每个人他都画得那么瘦长一条儿。”
王琅翻到当中一页,修长的指头在上面敲了敲:“江南纪氏的这个,是你放进去的?”
他声音低沉悦耳,却让芙蓉郡主心里一哆嗦,表兄果然是来找茬的。
她眼珠子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瞧出来了些端倪,这两人是似是在置气啊!表兄那目光也恁直白了。
“表哥,爹爹说要留你午饭,我去盯着人收拾一桌,我们就在园子里边赏景边吃。”她说完就跑,临走递给迟臻一个要她自求多福的眼神。
有风吹过,花树摇摆,落英缤纷。
王琅将名册推到一旁,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玉佩放在石桌上。
“为了那个姓纪的,我的东西也随意送人了?”他口气一沉。
迟臻抿了抿嘴,伸手去抢玉佩,被王琅一把扣住,小指在她手背上擦了下。
“不是送,郡主瞧过就不还我了。”她低垂着头,脖子完成一个优美的弧度,从耳廓到脖子露出的皮肤都白得招人,发丝里夹了刚落下来的花瓣。
王琅蹙眉道:“抬头说话。”
他瞧着那颗脑袋像是重有千钧,让她抬个头便有多为难她一般。
迟臻仰起脸,艰难地朝他笑笑,“师兄。这么巧,我跟郡主逛园子都能撞上你。”
王琅睇着她道:“不是你事先得了消息,故意在这儿等我?”
“没有没有!”她摇摇头小声道:“我近来没有再打探你的消息了,根本不知道你要来,否则我一早就避开了。”
她说过不攀缠他的,在理清自己的思绪前,不想再做惹他不快的事情。
王琅语气很差:“抬头!”
避开?她想避去哪里?
他突然伸过手,掌心托着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为何要帮那个姓纪的?”
迟臻下颌卧在他掌心,眼珠滴溜溜乱转,弯着眼睛勉强笑道:“就……就看他一表人才,样貌英俊,温柔大方善解人意,家室好,身手好,不去选婿太浪费了。”
她瞎话越说越顺,人也不似刚刚那般僵硬了,面上又换上了促狭的表情。
“是吗?我却瞧他不大合适。”
迟臻见他作势要用朱笔将纪无澜删除,伸手捉住他的手腕,急急道:“璇卿!郡主也答应了让他文试的,这样出尔反尔不好吧?人家两个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决定好了。”
她黑亮的眼睛里有他的影子,王琅抽回手,将名册扔在一旁。
“璇卿,你……伤好了吗?”她耷拉着眉毛问。
“剑身距要害不过半寸,怎会如此容易好?”这许多天,竟然一次都没来瞧过他。
她又垂下头,一副失神样子,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是她哥哥动的手,是她没有及时提醒他。
“玉佩你能还我吗?送出去的东西,总不好要回来吧!”这玉佩是王璇卿在她这儿的最后一件东西了,在云涧的时候,若是觉得日子难过要撑不下去了,她就翻出来摩挲一翻,心情便能好些,还能再撑一撑。
王琅未答,反倒向候着的小五道:“嘉芙这么久还没将饭收拾好,你去催一催,她若是忙,就让她不必来了。”
小五瞥了迟臻一眼,应声去了。
王琅道:“你来我这儿伺候几日笔墨,若是做得好,玉佩给你也无不可。”
迟臻眼睛眨巴眨巴,伺候笔墨?那不是要整日跟他身边?这不大好吧,他不怕自己觊觎他了?
迟臻摇头,“不去。你现在身上有伤,我不想惹你生气。”
从前她不是没做过此类的事情,王琅着实挑剔,嫌弃她不够周到。他若是读书写字,她看得困倦想跟其他师兄去放风筝,他莫宁奇妙就不高兴了。
“不是还有小五吗?”
她正说着,就见王琅突然蹙眉,面有痛苦之色。
“璇卿?你是伤口疼了吗?我、我去叫郡主给你找郎中。”她从凳子上站起来,担忧地望着他。
王琅强忍痛苦般别开眼道:“无妨,莫要大惊小怪。这几日小五被我派出去做事,身边没什么得力的人。你不想来,我要府里再支个人过来便是。”
迟臻愣了下,忙道:“你搬回去住了?没在太傅府养伤?”
王琅:“怕长辈们忧心,回去有半个月了。”
啊!她上次去爬太傅府的院墙,觉得里面守卫森严,还养了狗,原来不是想防着她的。
“你若不便,就算了。”
“来!方便的!”她坚定道。王璇卿现在受了伤,身边没人照顾,她这不是攀缠啊,就算要斩断关系也要等他痊愈。兄债妹偿,她这是替迟誉还债啊!
站在假山后无聊抱臂等着的小五想,主子什么时候说要派他出去了?这迟小姐平日看起来机灵聪慧,只要碰上他家公子,怎么脑子就不够用了呢。
芙蓉郡主得了传话,自然听出了表兄的话中嫌弃之意。真是太过分了!这是在她镇北王府,他竟然还嫌弃她,怕她打扰了两人用饭。
石桌上陆陆续续上了几道菜,都是王府里厨子最拿手的。迟臻吃一口,含着筷子品一品,不似京都的菜讲究清淡雅致,味道相当浑厚。
王琅用饭时很少说话,迟臻垫了垫肚子,眼睛便不安分了。
“师兄?招婿文试,考场便设在此处吧?”
她今日来,就是想瞧瞧这园子里的情形,好提前做布置。
王琅撩起眼帘看她一眼,没说话。
参考公子人数众多,为了便于管理,定是会将这些人集中在一处设考场。那只能放在园圃边上的那片空地,有绿荫遮蔽,宽敞又不影响各位公子答题。
“师兄,这次的试卷是由镇北王府出题?除了算学,策论,还要考什么?”
王琅停下筷子:“吃饭。”
迟臻咬着炸得酥脆的小鱼慢慢嚼,盘算着这么多的考生大概需要多大的位置做考场,需要多少监考,府里的家丁小厮是不是都要派上用场。如此众多的人在开放的考场内,若是想做些什么,余地便很大了。
最简单的莫过于收买小厮下人,与场外传递考题与答案。
不过,王琅若是坐镇,事情又不好说。
芙蓉郡主来时,王琅已经用完饭,坐在一旁喝茶,明显是等着发桌上吃的非常不用心的女子。
芙蓉郡主看到迟臻身前放着的玉佩时,惊道:“表哥,你……你又给她了?”
这是天家保命承诺,就如此轻易地送给一个外室?
王琅淡淡道:“本就是她的。”
等迟臻放了筷子,王琅去前厅与王爷说话。
迟臻又问了几句关于文试的事情,据芙蓉郡主说原本是请了翰林院的两个翰林出题,镇北王对所设的题目不太满意,这又不是考科举,写那些八股程式没什么用处。想招个合乎心意的女婿,镇北王将国子学的祭酒周大人请出来为本次文试命题。
迟臻手里握着玉佩思量,又是周大人,他还当真是交友甚广,上至镇北王,下至如意阁,只要有好处便能攀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