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臻边走着边向旁边的官员探问:“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哪儿?馆生平日只知读书,没见过什么世面,心中有些忐忑,怕一会儿拖了大人的后腿。”
她那副怯生生的样子让对方皱了眉,“有甚好忐忑的?不过就是跟暹罗使团问个话,你照实翻译便是。”
暹罗使团?迟臻垂着头,眼珠不停地转。
她根本一句暹罗语都不懂,要怎么问话?她觉得自己是被架在了油锅上,这梁定必然没安好心。纪无澜没来得进场,说不定跟他脱不了干系。
她突然又道:“大人,今日文试,我是不能离开四夷馆的,如此不明不白地走了,日后再想参考,可就难了。”
在四夷馆内,就算梁定有什么算计,他也有所估计,倘若离开这里,不是给了梁定机会拿捏她?
“啰嗦,跟着走便是!事情一了自然放你回去考试。”蓝袍官员训斥道。
梁定斜她一眼道:“贾兄多虑了,就在四夷馆内。”
出了馆,她身边便有人护着,根本没机会下手。
梁定淫邪的眼神在她腰身处扫来扫去,几人很快便到了四夷馆后角门旁的一个院子里。
门边有带刀衙役守卫着,众人刚进去小院内,屋内暹罗公主的几个侍从们急匆匆地围上来。
叽里呱啦不知在说些什么,很着急的样子。
迟臻没有上前,退到了梁定身后。
“你,上前来问她,公主是何时不见的?中间可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蓝袍官吏视线落在迟臻身上,她眼神在小院内逡巡,没听见似得。
“贾兄?大人在叫你。你此时不配合,不想想日后?贾兄才名在外,总要在四夷馆中立足的嘛!”梁定暗示道。
迟臻依旧当听不见,飞了白眼给他,“你是暹罗馆的,你为什么不去问话?”
她压低声音歪着头瞧人的模样,生气勃勃带着股呛人劲儿,梁定恨不得上去搂在怀里好好亲一亲。
“自然要问,不过你问前半程,我负责后半程,两人一问一校验,免得出错。这是程式了。”
“上前问话!”那官员不耐烦道:“问她公主失踪前,可有什么不寻常的?”
梁定幸灾乐祸地瞧着她,等着她在众人面前露馅。
众人目光落在迟臻身上,她整理了下帽子,大大方方走上前。
那几个暹罗女子围着她叽叽喳喳地说起来,她便一副沉思的表情听着。
自然是一个字都不懂。
几人说完后,迟臻向官员道:“大人,我先声明,我是蒙古馆生。这几个侍女说的暹罗当地官话,当时教我的老师土话口音很重,我怕他们不容易理解。”
她也不等那官吏反应,站在几人面前,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长串。
几个侍女莫名其妙地瞧着她,她也不在意,又叽里呱啦乱说一气。反正在场的人,没人懂她这种“暹罗土话”。
她乱七八糟地说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配合着手势和表情,像是尽职尽责地在询问。
侍从们呆若木鸡,茫然地瞧着她。
“大人,我问过了。她们似乎并没懂。”
“为何没懂?你可有认真翻译?”
“自然啊。我都说了我说的是当地土话,大人听口音是生长在京都,都是大随子民,那你可听得懂岷地的方言?教我们暹罗语的师父一直在当地乡村游历,未到过都城,说的一口当地土话,也是因为这个,后来被四夷馆解聘,馆生才去了蒙古语馆的。”
据说岷地每个县说的方言都不同,虽同为一个郡都不能用方言沟通,更别提整个大随有多少土语乡话了。
对于老师教了一口方言,导致学生听不懂使臣的话这种事,她听兄长当笑料说起过,只是迟誉在馆内待的时间短,否则她还能演的更好些。
那官吏不想纠缠浪费时间,招手让梁定过来,“你的暹罗语也学的当地土语?”
“不是,馆生学得是暹罗官话。”他深深瞥一眼迟臻,小丫头倒是挺会耍赖。
“你来问!”
梁定只能上前,将刚刚官员的话向侍女们重复一遍。
“大人,公主是今日辰时来的四夷馆,据说是想看馆内的一个暹罗人彩戏师表演乌云神仙索的戏法,她没让人跟着侍候,大概两盏茶后,公主便失踪了。”
那官员道:“四夷馆什么时候还有变戏法的人了?人在哪里?”
很快一个长相与大随人相像的男子便被叫到众人面前,施礼后恭敬站着。
“让他细细讲来,公主是如何失踪的。”
那人上前拱手道:“大人,小人一直在大随生活,可以说官话。”
迟臻趁机道:“大人,既然没什么事,馆生便回去继续考试了。”
那人瞧瞧梁定,又看看她,“一会儿还要问话,你有什么好急的?找到公主,自然会为你二人请功。”
她才不要什么功,她要尽快想法子离开。
那耍乌云神仙索的人身材矮小,恭恭敬敬地向人重复了一遍公主失踪的过程。
据他说,他从前便是暹罗很有名气的彩戏师,一直在大随居住。
这乌云神仙索是失传的手艺,当世除了他再无人会耍。暹罗公主思乡心切,便来馆中让人为其表演,以解思乡之苦。
这乌云神仙索能持续两盏茶时间,他全副心思都用在了布置上,没想到一直到幻术消失,也未见公主的影子,她消失在乌云神仙索中了。
官员大怒,“还不把他给我捆起来,定是他装神弄鬼将公主弄丢了。”
那人不停地求饶叫冤。
一屋子的侍女又叽叽喳喳地围上来,也是追问公主下落。
“把你那戏法在施展一遍,看看可能找到什么线索。”
那人弓着身子道:“乌云神仙索每次耗时很长,今日已演过一次,要四个时辰后才能再次启动。”
那官员道:“事情弄清楚了,公主的失踪就跟这戏法有关系,来人!将院子给我围起来,只进不出,直到把公主找回来为止。”
迟臻此刻也不急了,她看出那官员为了不担责,是想把黑锅甩给这彩戏师。
四个时辰后,文试也该结束了,如意阁众人没见到她,自然知道出了岔子想办法寻她。
待在四夷馆比出去要安全些,毕竟众目睽睽,那么多双眼睛瞧见了她是被鸿胪寺的人领走的。
她捡了个安静的角落坐着,冷眼瞧着那官员让人重新搜检屋子,寻找公主失踪的蛛丝马迹。
梁定色眯眯地瞧过来,她便冷冷地瞪回去。
午时一过,外间有人送了吃食进来,迟臻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打盹,实则留意着梁定一举一动。
见他向那暹罗侍女说了什么,对方捡了些吃的过来给她摆在石桌上。
迟臻装睡不醒,不吃不喝不动,只要熬到文试结束,纪无澜和严湘便会想法子来寻她。
日头西斜,远远地能听到护国寺的钟声,僧人们开始做晚课了,文试应该是结束了。
天黑下来后,小院里点起了两盏红灯笼,空中无月亦无星,只有那灯笼照亮的方寸。
梁定整个下午十分老实,只一次上来搭讪,被迟臻无视后便转去与美貌的暹罗侍女聊天。
期间,有人给迟臻上过两次茶,又捡了果盘过来,她一口未动。
上午那蓝袍官员几乎是踩着时辰进来的。
“可以看那个乌云神仙索了吗?”
“是!小人立刻变为大人展示,只是,这乌云神仙索之所以失传,便是因它极为难掌控,人在当中能看到各种内心最想要的东西,容易迷失,危险性大,还请大人莫要在当中待的时间过久,不管幻境中的东西多么美妙,一定不要贪恋。”
“本官知道!不过是民间杂耍小技,寻找公主要紧。”
那人便规规矩矩准备起来,小院内灯光昏暗,只见他拿出黄纸画了符篆,点着后朝着空中一抛,口中念念有词。
众人只见半空中迅速聚拢了一大团泛着金边儿的黑云,当中垂下一条绳索。
“乌云神仙索,可观前世,可看未来,能窥见自己心中最期望的东西。”那人声音变得渺茫遥远。
众人头一次见这戏法,都有些吃惊,实在是这幻术太过逼真,那笼罩在半空的黑云,就像是一条盘踞的黑龙,不停涌动着。
最神的还是那由半空垂下来的神仙索,当真像是直通天际,一直没入云团中。
“诸位若想一观,便上去瞧瞧吧!公主便是上了神仙索后,登了极乐之境了。”
众人都痴痴地仰头望着,迟臻旁观也觉得神奇诡异,今日的事都不寻常。
她托着腮坐在石凳上没动,便见那杂耍之人率先攀了绳子,绳子便自动上升,很快他便进入云团不见了。
“上去瞧瞧!”
几个衙役先后抓住绳索,很快都升入半空不见了。
迟臻仰头瞧着,既然是戏法肯定能破解,只是这障眼法做得好,她一时瞧不出什么破绽来。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少,连梁定都攀上绳索消失了。
院子里的灯光越来越暗,再不见其他人了。迟臻指头敲打着石桌,有几分焦虑。
恍惚间,突见一道白色人影伴着皎月缓缓而来,来人穿一袭白色锦袍,戴金冠,束玉带,身姿峻拔,面目冷漠俊朗,不是王琅是谁?
“师兄?”她喜出望外,站起来笑迎他。
他只少年时才穿白衫,出仕后便喜着鸦青色,显得少年老成。
此时王琅的面容似乎只是她记忆中的,比现在要稚嫩些。
“你在此处做什么?大家都在等你。”
她见他微微蹙眉,向她伸出手。
“在等师兄啊,我就知道,若我不回去,你一定会来,你果然来了,嘻嘻!”
她笑眯眯地站起来,欢快地跟在他身后,不经意地纳闷,刚刚她为什么会说不回去?回哪里?
“师兄,咱们去哪儿呀?我等了你很久,肚子饿了。”
“到了你便知道了。”
她随着王琅走到神仙索前,手刚碰到绳子,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被提向了半空。
如意阁众人一直等到四夷馆文试结束,馆生们都走光了,也没见到迟臻出来。
严湘焦躁地背着手走来走去,“纪无澜不见了,这又失踪一个。”
清晨按照计划,严湘在昨日的小街上等着,看看有没有下手的机会,可是等来等去,没看到梁定的车子,但是等来了一件让他炸毛的东西。
等他处理完事情赶到四夷馆门前,只见到了李仕子,说是纪公子没按时赶到,迟臻已经先进去应考了。
众人便只能等着考试结束,结果迟臻又不见了。
“我进去瞧瞧。”
严湘一抖袖子,向着敢拦他的人怒道:“让开!本公子要进去找个人,你可知道本公子是谁?我二叔是谁?给我让开!”
能在衙门口当差的,都有几分眼色,他这样的寻常在京都高调作威作福的,鲜少有人不认识。
对方做个样子拦了拦他,便让他进去了。
“今日负责文试的考官呢?可见过一个仕子,长得娇小可爱,喜欢眯着眼睛说话?”
“这个……考官都已经下值了,您若是想问什么,也要明日了。”
严湘在四夷馆内乱转,将今日作为考场的几间都转悠了个遍,根本没人。
李仕子又说没见人出去,那便怪了,人去哪儿了?
他想了想,招来小厮让他去给太傅府送信,他脑子有些乱,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找王琅。
王琅是定海神针,只要他在,什么都能解决。
待送信的人走了他突然一拍脑袋,王璇卿不是中毒失忆了吗?
他若是不记得迟臻,以他那个不理闲事的性子,找他也不肯来呀?
王琅不仅来了,来得比严湘想得要快。
他穿着天水青的便服,身上还沾染了酒气,应是接到信后在宴席上突然抽身过来的。
终于来了主心骨,严湘抖着肩膀跑过去,又怕他不记得自己,试探问道:“璇卿啊,你记得我吗?你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二叔是谁吗”
王琅冷眸望着他,“说正事!”
严湘不迭点头,“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当真是乱了分寸,你帮我找个人,我今日有个朋友在四夷馆中考试,只是都这个时辰了也不见她出来,我刚刚进了馆内找人,连个影子也没瞧见。”
王琅立刻便明白了他说得是谁,抬腿向四夷馆内走,瞧过今日考试的考位分布图后,先让人在馆内四下仔细搜过后,又派人去考官家中问话。
众人被他差使,却不敢说半个不字,瞧他的神态骇人,生怕自己撞在他手中。
搜过了四夷馆并未找到人,严湘等人又未见到人离开,说明是在场内出了什么变故。
王琅背在身后的手攥成拳,仰头望着漆黑的天宇,嘴角抿着,众人虽瞧不清他的表情,看他那孑然孤立的姿态猜测这位公子目前心情很不好。
“公子,今日鸿胪寺来人提了两个暹罗语考生,一个是梁定,一个为贾贞,两人自离开考场后便未再回来过。”
那一点猩红的烛火下,他见主子目光突然转过来,眼神锋利气势骇人。
“梁定?他还在京都?”王琅说的很慢,这短短几个字在唇间研磨,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在暹罗馆内任知事。”
王琅微微抬头,突然笑了,他嘴角勾着,神情看起来竟有几分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