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少女满脸不信,退到一旁自个琢磨着,薛承也不在意,抬眼盯着桌上的烛火,思绪飘远。
他想到自己十五岁那年冬,第一次见到女孩,第一次深觉那冷是能刺进骨头里的。
大沅朝历二十三年冬。
少年薛承刚及冠,便被早早招进宫内。
天寒地冻的,崔管家抱着肩膀在宫门外徘徊。宫门禁御卫,冷眼瞧着他转来转去,又蹦又跳,就像观摩杂耍的猴子,没有一个跑过去嘘寒问暖。
谁都知道,薛承的母妃婉贵妃在薛承还没有出生时,就奉先帝之命,抱养了已故的先皇后的皇子,薛文。
随后不久,婉贵妃长子薛玉被先帝一道圣旨,派去边外领军打仗。因为于理不合,所以美名其曰皇子参军以正士气,这样一走就是数年。
后来,小儿子薛承呱呱坠地直接就是送出宫门,安养在黎庄别院,听说至今都没有见过一面。
当时很多人都说着,婉贵妃有了太子依附,就冷落了自家孩子。
正因为如此,一个从出生就无人问津的皇子,根本就没有巴结的价值。
少年薛承随着内侍慢慢走,暗自听着身前老内侍与小内侍的交谈声。
老内侍道:“前阵子,边关传来捷报,永安王又胜了。”
小内侍陪笑:“那真是好事。”
小内侍笑着笑着,话风一转,“可我听说,近年永安王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这可是真的?”
少年薛承眸子一动,抬眸看了一眼。
提到这个事,老内侍立即翻脸:“闭嘴,永安王也是你能谈论的?!”
随着话落,还给了那个小内侍一脚。
这边把小内侍踹走,下一刻立即转身对少年薛承道:“小主子,不要多心,没有的事。”
对于没有封号的皇子,宫内人皆以小主子相称。
少年薛承笑出两个梨涡,“我信公公。”
离下朝已经过了许久,太后揪着手帕,勉强静坐在明德宫的软榻上,宫女身形恍惚的从面前来来去去,说着什么全都听不进去。
直到听到了那个名字,她苍白的面庞算是有了些血色。
“快宣,快宣!”太后突的听见薛承到来,几欲落泪。
自从襁褓婴儿时见了一次,此后便一直没有见到过,如今已经长成十五岁的半大少年,也不知那眉眼与自己相似几成。
想着这些时,少年薛承被侍女带到了她的面前。
少年薛承迎着太后的视线,慢慢跪拜在地。待礼过,得了太后一句平身,便略显局促的站在那。
太后凤眼湿润着瞧着眼前的少年,身形玉立的,眉眼还是像先帝多一些。
想到了先帝,太后抬手执着手帕轻拭眼角,掩去少许恨意。又想着这下人是不能屏退的,背着人说悄悄话,皇帝又要疑心,怕是不妥。
少年薛承悄悄抬头,带着少许怯意,偷瞄面前雍容华贵的女子,听崔管家说,进宫是会见到母后的,那么要叫母后吗?
太后放下手帕,视线与薛承对上,心头一软,轻声招呼着:“承儿,来母后这儿……”
少年上前,轻声道了声母后,慢慢的,榻上传来了温声软语,轻声浅笑,久久不曾平歇。
宫门外的宫女面无表情的各站一侧,好像与宫内榻上母慈子孝的氛围格格不入。
直至日落西山,险些冻坏的崔管家总算在宫门口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主子!冻坏了吧…”崔管家扶着人上了马车,瞧着少年薛承沉静脸色,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人沉默许久,崔管家小心翼翼的问:“主子,我们回去?”
话落,少年薛承讥笑一下,道:“以后,你们见我,是要称我孝智王爷了。”
“孝智王爷?”崔管家怔愣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小主子是皇家血脉不假,但自打出生到现在,扔在黎庄别院不闻不问,本以为养在别院衣食无忧的就此一生,没成想,十几年过去,竟然收到了新帝召见。
赐封号,他是不信的,王爷封号伴随封地,那可不是小事,要昭告天下的。
崔管家犹豫一阵,开口劝道:“主子,咱们不想这些,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奴以为甚好……”
“你不信?”少年薛承突然怒道,“原来你们都是这样想,想我不配!”
崔管家当即下跪,“老奴不敢呐!”
盯着崔管家伏地的背,半晌,少年薛承突然间什么都不在乎了,满肚怨气也是消失无踪。
他凝视高耸的皇城殿门,轻声道:“今日殿前,皇上口谕赐我封号孝智,无封地无官职,意让我多有孝心,也希翼我是聪慧的,皇上还说母后老了,想我念我,让我陪在她老人家身边,想罢以后,我只能做个闲散王爷咯…”
少年薛承漫不经心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崔德,我见到母后了,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她对我笑,又问我许多,我也笑,不知道说什么的我就编故事说,她很欢喜…”
崔管家跪地的肩膀瑟缩一下,“主…不,王爷,有话不要在这里讲,咱们……咱们回去说吧。”
又是一阵沉默,而后,车上扔下一件宽大斗篷,直接照在崔管家身上。崔管家手忙脚乱的抱在怀中时,见到的便是少年薛承跳下车,步行远去。
“披着,原地等着,小爷四处走走,不许跟来!”
主…
崔管家张了张嘴,只能抱紧披风,小心翼翼的立在马车旁。
自从记事起,好似从未这般逛过京都城。
少年薛承悠哉悠哉,买了不少小玩意,不过统统白拿,末了丢下一句,孝智小王爷买东西,去宫门结账。
去宫门结账?谁敢呢?怕是小命都要搭进去。
各商贩有苦难言,倒是没人敢质疑他的身份,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这半大少年扬长而去。
就如此般,薛承洋洋得意的拿了一家又扔一家,转到街尾,手里留着的,除了脸上地摊买来的鬼爷面具,只剩下一根咬的不成形状的糖人了。
少年薛承端着糖人咬也不是,丢了又舍不得,左右为难,但很快,有人帮他做出选择了。
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泥鳅似的手,一手揪着他的袍袖,一手搭上了那个糖人。少年薛承自七八岁便被兄长逼着学了点粗浅功夫,因而反射性的伸出空着的手,抓住了那小一号的手,连着糖人一起逮在手里。
咦,怎么扯不动!?
女孩用力掙了几下,仍没有从那细白的手中抽出手臂。
少年薛承怔愣着一瞬,还以为遇到刺客,哪来的小女孩,竟然抢糖人来吗?
女孩见糖人没有得手,又挣脱不掉,心下一慌,知晓恐怕要遭,这人穿着非富即贵,一看就是自己招惹不得的,落这人手里,一定不得好。
想来想去,心生一计,张口就叫:“非礼啊!”
这一声威力非常大,少年薛承就像摸到了冰凉的毒蛇,快速收回了手。
这一声叫喊,引得街头巷尾的人前来观看,小女孩见人多了,戏要演足,瞬间眸子滚下泪珠子,“各位叔公长辈们,他要欺负我,我不从,他便要强来…”
薛承震惊的一刻,有点哭笑不得,光天化日的,会有人相信自己去欺负八九岁女童吗?
晓是小女孩和周围街坊是熟识的,很快,就有人说上了话。
“看着人模人样,咋做这番不要脸的事呐!”
“可不是,你瞧着他还带着面具,指不定就是为了干见不得人的事…”
“哎呀呀,世风日下。”
“呸,有钱人,真不要脸!”
少年薛承:“……”
说不要脸的那人他记得,好像糖人就是从他那白拿的。
老百姓东一句西一句的,人越聚越多,隐隐有把他围在中间的架势,小女孩见时机正好,又如泥鳅一般,趁着空隙,滑出人群。
少年薛承见人群围向自己,慌忙拿下面具,刚欲辩解,远处崔管家奔了过来,几把推开人群,扯着他便逃了。
二人气喘吁吁,被追了三条街,才甩掉了后面的老百姓。崔管家在街口勘察一番,见没人追来了,才对薛承道:“主子,发生何事了?”
何事?哼,少年气炸了。
少年薛承一把扯过老管家,咬牙切齿道:“我叫薛承对不对?”
崔管家何时见过他这样,立即战战兢兢的点头,是的,姓薛名承,皇家谱上有写。
薛承接着又问:“我是不是王爷?”
崔管家拼命的点头,对对对,大沅朝孝智小王爷,皇上有承认。
“那好。”少年薛承露出从小到大第一抹坏笑,“传我命令,找一个小女孩,把她赶出京都!”
“公子…公子?”
老者轻声唤着,见薛承看向自己,才道:“公子方才说让我等听命为公子做事,不知下面还有什么交代?”
又走神了吗?
薛承看向那边机灵的少女,心有感慨,这女孩,真是机灵的,若非自己因为当初糖人的事,查到些事,否则对这二人,还真不好拿捏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