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关于区晓鸥的事。
江小美在白志勇、蓝天愚、黄九恒三个人到齐之后,才缓缓开口:“晓鸥在认识你们以前,在四年前就得了宫颈癌。”
三个男人傻了。
江小美忧伤地说:“当时治疗得很好,三个月前,身体有反应,做检查的时候,发现……复发了,晚期,她谁都没说!我也是前些日子刚知道的。”
黄九恒忽然记起来了:“那前些日子她经常呕吐,是因为……”
小美点点头:“药物反应……”
现在区晓鸥在老家珠海住院治疗,已经到了化疗的程度了,理论上还有治愈的可能。但也仅限于理论上有可能。
这件事,三人中人有问过,江小美一直瞒着,理由很简单,晓鸥说,她不想让大家知道她是一个病人,她不想看到大家可怜她的眼神,她想平等地和大家交朋友。她很珍惜这段友谊,临走前,还给大家留了一封信。
白志勇接过信封,将之打开。
“黄蓝白三位老鸟,你们好吗?没有我在你们身边的日子,是不是少了很多热闹啊?你们还舒坦吗?还快乐吗?其实找到快乐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们要坚持,四年前我查出这个病的时候,我就跟自己说,以后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我都要快乐起来……遇到你们,是我这四年来最快乐的一段时间……我的病又复发了,我要开始治疗了,我不想让你们看到没有头发,眉毛残缺的样子,我想让你们永远记得我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样子,所以有一段时间,我会见不到你们,不能陪你们玩,不能陪你们疯了,放心,我不会垮掉,有父母、医生、护士陪着我,我会尽量快乐,尽量坚强,尽量早一天回到你们身边,让你们的疯狂三人组再变回疯狂四人帮。”
蓝天愚眼中有泪:“小美,我要去看她。”
江小美的声音很暗哑:“她再三强调,不让咱们去看她,尊重她吧。”
蓝天愚心情很差,回到家里,整个人都闷闷的,痛苦地低着头。
上官慧自然看在眼里。
“四年了,这个姑娘,真够坚强的,她一直瞒着你,这种事要是摊在我身上,我做不到。”
蓝天愚深吸一口气,说:“是啊,我和白志勇、黄九恒一直觉得晓鸥这个姑娘,有点……二,有点疯,有点跟别人不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计后果,疯疯癫癫,直言快语,其实到今天我才明白,她是在抓紧时间,热热闹闹地活着,跟我们一样,她也是在抢夺快乐。”
上官慧难过地说:“不是说,理论上还有治愈的可能吗,想想,你还能为她做些什么,我们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蓝天愚有些伤感,他脑子很乱:“不知道,我现在脑子里像一锅粥,心里堵得难受,想见她,她又不同意。我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她不想让我们看到她化疗的样子,不想让我们看到她不漂亮的样子。”
上官慧拉着他的手:“蓝天愚,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她,你特别想再见到她,你怕如果再也见不到她,会是心里永远的一个遗憾。”
蓝天愚呆呆听着,上官慧缓缓地说道:“你还记得我爸爸死之前的状态吗?他嘴上不让同事、亲戚、朋友来看他,他是怕他病歪歪的样子不好看,怕人家可怜的眼光。可每次有人来看他,他心里还是高兴的。如果你真想去看晓鸥,应该争取一下。”
蓝天愚点头,当即叫了其他二人,一起去找江小美。
在酒吧外的椅子上,三个大老爷们儿眼巴巴看着打电话的江小美,直到她放下电话,蓝天愚先一步问道:“怎么样?”
“晓鸥同意了,让我们去看她。”江小美说。
蓝天愚不放心地问:“她还说什么了?”
江小美摇摇头:“其他没说什么,只是哭。”
蓝天愚沉默了。江小美拍拍他的肩膀:“蓝天愚,你马上去订机票吧。”
白志勇:“黄九恒,你能去吗?”
黄九恒为难地:“我争取吧……我现在两份工作,酒店那边,我病的那段时间,请假太多,可能有点难度,私人会所这边刚开业,食客们蜂拥而至,也有难度……”
白志勇宽宽他的心:“那就算了,你别去了,我们代表了。”
黄九恒犹豫着。蓝天愚善解人意地说:“别为难了,我们能理解。”
黄九恒只好点点头:“小美,那……那我就不去了,我想……给晓鸥带十万块钱,我想让她得到最好的治疗,住最好的病房,用最好的药,穿最贵的衣服,买最贵的化妆品……可以吗?”
小美点点头。
黄九恒的心意,她得带到。
飞机起飞前,原以为黄九恒不会到,但他还是拎着大包小包出现了,他走到江小美跟前,说:“朋友比钱重要,我也去。”
飞机上,望着窗外的云朵,蓝天愚有些感慨:“有些人在认识很长时间以后,还会有陌生感,不会成为朋友,晓鸥是那种一见如故的朋友,很难得,她是个好朋友,好女人。”
江小美笑了笑:“麻烦你,把这些话,再跟她当面说一遍,她会高兴的。”
蓝天愚点点头。白志勇也感慨连连:“好女人。林响走了,晓鸥病了,小美受尽折磨,上官慧孤单一人,景雅心地善良,都是好女人,既然是好女人,为什么让她们有那么多的苦难啊……”
黄九恒瞪圆了双眼:“你的这些话,就不要当面对晓鸥说了。”
白志勇点点头:“我知道。”
这短短一二十日,区晓鸥又瘦了,整个人小小的。她穿着病号服,戴着帽子,因为化疗,她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她朝大家笑笑,招招手。
蓝天愚克制着情绪,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
女护士打着招呼:“区晓鸥知道你们今天要来,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往门口看,还老跑到窗口往院子里看。”
区晓鸥柔声细语:“麻烦你们了,还让你们专门跑一趟,谢谢……”
白志勇故作轻松状:“你瞎客气什么啊,又是麻烦又是谢谢的,这可太不像你区晓鸥说出来的话了”
区晓鸥笑笑。江小美走到她面前,拉着她的手,看向蓝天愚:“蓝天愚,你在飞机上,不是对晓鸥有一段评价吗,说给她听听……”
蓝天愚看着区晓鸥。
区晓鸥看着蓝天愚,一脸期待。
蓝天愚摇摇头:“不说了。当面夸人的话,说不出来。”
这一刻,他好想偷别人两句话送给她——我爱你,以及你的肿瘤是良性的。
寒暄片刻,三个苦难先生忽然想起来,因为太急着见区晓鸥,还没有给她买礼物。
三人当即急吼吼出去了。
区晓鸥心头一暖:“真好,病了也挺好,有人关心,有人照顾,被人宠着,还有礼物收。”
江小美伤感地说:“蓝天愚说得对,你要想着希望,不要老想绝望。”
区晓鸥看着远方:“小美,你不觉得,希望比绝望更折磨人吗?”
江小美一愣:“我没明白,你给我说得仔细点。”
“那三位苦难先生,不知道是谁说过一段话,对于得了我这种病的人来说,特别合适。希望往往是一种虚幻的、想象的、不切实际的等待,所以,希望折磨人的时间更长、更久。而且,希望往往会转化成绝望。”
听到她的话,江小美蹲到她对面,轻轻攥起她的手。
区晓鸥接着说:“绝望,就是一个结果,你只能接受,你不得不接受,接受了,也就轻松了。”
江小美眼睛里充满泪水:“晓鸥,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放弃希望,我求你了。”
区晓鸥面色平静,淡淡地说:“我知道,其实,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可以接受。你还记得,两个月前,你陪我去医院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江小美点点头:“记得,你对我说,你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以外,最亲最亲的亲人。”
区晓鸥微微点头,说:“是,你把我这个拖累着你吃你喝你的好朋友当成你的亲人,是我的幸运。我当时还说,如果我的病治不好,如果我离开人世间,我最想看到的两件事就是,你能把婚离了,保住你的酒吧。这两件事,现在都完成了。”
江小美的眼泪流了下来:“而且,都是在你的帮助下完成的。”
“我当时还对你说,如果这两件事圆满了,我就不怕死了,我就可以死了,我就死而无憾了。江小美,你要答应我,为了我,开开心心地活着,不许不开心,我会在天堂监督你的。”
江小美再也绷不住了,细细地哭出声来。
三位苦难先生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三个人。
是黄九恒的三个徒弟。
他们买回来的礼物真重,看得江小美傻眼了。三个行李箱,加三个大纸箱子,简直了。
六个人,兵分三路,转遍了珠海市所有的书店,买到的所有幽默笑话喜剧类的书,一共268本。而且,黄九恒的三个徒弟说了,从今以后的所有午餐和晚餐,都由他们来送,大夫已经同意了。
江小美和区晓鸥惊讶。
黄九恒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算什么大事,他们三个都是主厨师级别了,吃一百年也吃不穷他们,待会儿我把菜单发到你手机上,随便点。”
三个男人微笑致意,这个瞬间,区晓鸥想哭。白志勇一看情形不对,手指着区晓鸥:“停,让眼泪回去。”
区晓鸥强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其中一个徒弟说:“客气了。师父,我们在外面等你。”
黄九恒没看他们,只是点点头,三个男人转身走了。
白志勇说:“晓鸥啊,很荣幸,你同意我们的快乐原则,希望这些书也能给你带来快乐,哪怕你不快乐,也要强迫自己快乐。”
晓鸥点点头:“我听你的,我会尽力。”
黄九恒认真地说:“我们会等着你,等你的病好了,再去小美酒吧聊天,再去白志勇家做饭,再带着我们去参加年轻人的聚会,再去飞,再去疯狂地嗨。”
白志勇伤感地说:“你的一辈子还很长,等你几年不算什么。还有,晓鸥,我们商量了,尊重你的意见,不再来看你,不给你打电话,不询问你的病情,也不跟你的父母和你的医生联系。”
江小美补充道:“但你也要答应我们,尽量轻松地吃饭睡觉、打针吃药,安安静静读这些书,积极治疗,快乐地活下去,哪怕没有希望,也要快乐地离开。无论活在人间还是远走天堂,我们都希望再能看见一个潇洒的、漂亮的,还那么随心所欲的,傻愣傻愣的晓鸥。”
蓝天愚不否认他爱晓鸥,他和晓鸥是有爱,有情,但这两个字,在他俩身上,是拆开的两个字,是朋友的那种爱,是哥们儿的那种情。假恋爱没有转化成真恋爱,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她那种对感情的纯粹、单纯,确实是他身上不具备的,是因为,他犹犹豫豫、左顾右盼,太瞻前顾后,不敢为一个女人丢掉身边的一切,他太世俗了,没有舍得一切的激情和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