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上了年纪,身体就是容易出毛病。
修杰父亲的心脏病好多年了,全靠几款廉价的药死撑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老化的速度快过别的器官。人终究是有一点恐惧的。
但一想到那高昂的药费,他又觉得自己死得太慢了。
无论家庭状况怎么样,人一倒下来,家属还是会手忙脚乱送医院的。
修杰母亲正在厨房摘菜,听到客厅传来东西掉地上的声音,循声望去,倒地的,是老头子。常年相伴于侧,她自是知道老头子身体情况的。她冲上去的时候,老头子手捂心脏,浑身颤抖,脸色发白,嘴唇直打哆嗦。
这不是第一次了,然而她还是很慌。摸了半天,才把手机掏出来,拨打了急救电话。
两个医务人员推着担架车从小区大门走出来的时候,江小美恰好把车停在外面的广场边。而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她开车跟着救护车,中途了闯了红灯也顾不上。
到了医院,江小美忙前忙后,交费,办完住院手续,询问医生,得到医生无碍的回答,心底的一颗石头才落了地。然而她的事情还没有忙完。她到医院门口的小超市买了生活用品,给修杰母亲递过去。
修杰的父亲醒着,看到她,仍旧一副坏脸色。
她习惯了。
倒是修杰的母亲一脸歉意,碍于老头子的倔脾气,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是底气不足地说住院费用会还给江小美,以后别再管她们的事之类的话。
老头子倒是一点也不留情面,戴着氧气面罩,受着别人的好,仍旧摆一张臭脸:“你要还想让我再多活几年,就别再让我看见你!”
这是江小美的软肋。
她尽心尽力,不就是为了俩老人活得舒心、长久一些吗?
她暗自叹着气走了,也不知身后留给她的,是怎样的目光。
第二天,放不下心的江小美又来到医院,向护士长询问修杰父的情况。
提到这两个老人,护士长一脸痛心。她可是亲眼看到的,老两口为了省钱,只喝粥吃青菜,也不请护工,这样下去,怕老太太身体也会垮掉。这样的事情,现在见得少了,反倒看得心一抽一抽的。
“我是15床病人死去儿子的朋友,老人对我有点排斥……”江小美有些伤感地看着护士长,“因为两位老人没有直系亲属了,又不愿接受我的照顾,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
护士长心善,知道江小美无恶意,所以点点头。
“能不能让老人多吃点补养身体的东西,就说是医生要求的,餐费由我来结。”
护士长点点头,说:“明白。”
江小美接着说:“还有,能不能以医院规定为由,说老太太不能长期陪护,由医院指派一个护工,护工的价格,只跟老人说每个时间段,只需五十块钱,剩下的钱,由我来补。”
护士长同意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行,我马上请示领导,问题应该不大。”
江小美长长舒了一口气:“谢谢了。”
仅仅两天时间,江小美所做的一切就被修杰母亲看穿了。
她妹妹是市立三院的老护士长,她知道这两天的餐费和医院派给我们的护工,费用都不是目前的价格,她把江小美约了出来,直白地问江小美:“是不是你从中做了手脚?”
不承认是不行了,但江小美还想以沉默表达最后的挣扎。
“姑娘,我还没有老糊涂。”修杰母亲定定地望着江小美。
江小美叹了一口气,只得承认:“是,阿姨,我怕你们舍不得花钱,对叔叔的身体恢复不利,您的年纪,您的身体,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首先,表示感谢,但是,如果让老头子知道了这件事,他又该着急上火,反而对他的恢复不利。”
小美走上前一步,握住修杰母亲的,说:“那您为了叔叔的病,先不要告诉他这件事,行吗?”
老太太在犹豫,倔老头的脾气,她怎么不清楚。小美继续劝慰道:“阿姨,千八百块钱的事,不用在意,到时候您再还给我不就完了吗?”
老太太只好点点头。
谁让她没钱呢。
千儿八百,说多不多。但她早就掏空了积蓄,日子过得紧巴。
“值得吗?”区晓鸥问江小美。
这三个字,江小美也曾问过自己。每次看到老头子死倔死倔的眼神,她就很难过,就会怀疑自己的付出。她的心是热,但也需要暖一暖,总拿冰块来冷却,她也会心凉吧。委屈归委屈,她也能理解,当初一行人混迹江湖,老头子的儿子死了,他们老两口怎么可能和一个跟儿子混在一起的不良女青年其乐融融呢?
至少她还活着。
再难受,再委屈,她也不能放弃。
人心都是肉长的,老头子也有一颗豆腐心。江小美的好,他怎么可能看不到。她越忍受他的刻薄,他就多谴责自己一分。他总问自己,他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他心里苦啊。
失去了儿子,这种痛苦,不是靠一个毫不相干的姑娘照顾就可以化解的。
多么可爱的儿子,他听话,懂事,但翅膀硬了,飞得高了,摔了一跤。
若是儿子飞低一点,也许不会这样。
前世是不是做了太多的孽,今生还到儿子身上来了?越这样想,他就越把悔意与恨意挂在脸上。当他的恨意盖过悔意,露出的,就是一副连他自己都觉得操蛋的嘴脸。一看到江小美,就会不停地想,如果儿子修杰还活着,现在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他想不出来。
恨也恨了,悔也悔了,拒也拒了,老头子后半辈子坚持的事,躺上床上这几天好像有点想明白了,但又好像没想透,似乎又缺了点啥。
有一层窗户纸,可能真需要借助点外力将它捅破。
他想试一试。
给自己机会,也是给别人机会,放生彼此。
“给江小美打个电话吧。”老头子对老太太轻声说。
他坐起来,穿了一身新衣服,然后摇摇摆摆地坐到轮椅上。他本来是不想让老太太扶的,可心思再强,也拧不过病态的身体。
他认命。
江小美很快就到了,老头子依旧板着脸,倔强如初。她有点忐忑,怕惹老头子不高兴。他是病人,可不能大动肝火。
“从你第一次送钱,我们就知道你是谁,你和修杰什么关系,我们也一清二楚。”扶着轮椅把手的老太太开口了,没等江小美说话,又接着说,“委屈你了,姑娘。”
一股酸酸的感觉直冲江小美的鼻梁,她的眼里起了雾。她不缺这一声软话,可它真的如同小锤子,敲打着她佯装坚强的心脏。
她得憋住,不能让失控的情绪扰乱自己的思维。
“你假冒林海的名义,我们调查了,知道是你送的,六年了,你替死去的儿子照顾我们,我们也早知道。”今天的老太太竹筒倒豆一般跟她讲心里话。
小美点点头,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这时,老头子终于开口了,他问:“因为你当年和修杰天天混在一起,他死了,我怎么能接受你出现在我们面前呢?这不是一种新的折磨吗?”
“所以我们才要改变,我也不想一直是修杰前女友的身份,我想成为你们的朋友。”江小美的眼中,满是真诚。
老头子是想好好说话的,可一看到她,心就硬了,话就不能好好说了,他依旧蛮横地说:“如果你一直出现,我们就一直忘不掉死去的儿子,这是朋友应该做的事情吗?”
江小美努力保持口气柔和,望着老头子的双眼,轻声问:“如果我不出现,你们就能忘记吗?”
老头老太太想说什么,终于又没说。
江小美接着说:“我有三个好朋友,都遭受了家庭上的无解之痛。他们的行为、他们的感受,告诉了我一个道理,苦难,是不可能靠回避去忘掉的,只有勇敢面对,换个活法,才能忘掉过去,才能不再郁闷。”
老头和老太太看着江小美,像是在思考,一时沉默无语。
“我这三个朋友,用过一个词,颠覆。我斗胆跟你们有这次谈话,也是想到了这个词。”江小美诚恳地说。
老头子有些愕然:“我们这个岁数,颠覆?换个活法?靠谱吗?”
江小美上前一步,深情地望着两位老人:“叔叔阿姨,你们年纪并没有那么大,六十几岁的人,不能算老,如果忘不掉死去的儿子,如果一直沉浸在修杰的阴影中,就不可能有新的生活,也不划算。我自己也是通过很长时间才不让修杰去折磨我,有了新的生活,这种改变,这种忘掉,是天堂里的修杰希望看到的。因为他虽然做事不计后果,但他是个孝敬的儿子……”
想到儿子,老太太哭了。老头子依然板着脸,他想,他可不能像老头子那样没出息地掉眼泪。可是,他也快忍不住了。
看着老头子,江小美忽然生出他就是一个老年版白志勇的感觉,她急忙咬了咬嘴唇,提醒自己从胡思乱想中解脱出来。她知道,老头子的心结快开了,只差临门一脚。
这一脚,急不得的,得他自己想踹。
她愿意等。
哪怕,再来一个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