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出国这事,黄九恒心知胆明,他犯拧了。
领导告诉他有出国机会的时候,他没会感觉,后来,想了想,又有一点动心,琢磨着想出去,躲躲清静,摆脱郁闷。这中间,白志勇、江小美等人反对他出去,他其实有过动摇。而林响一反对他出去,他便滋生了逆反情绪,要走的决心空前强烈起来。
离开的那一天,他心里的难过无从言说。林响和黄小蕾送他到机场,落地窗外,飞机轰鸣,他心里的鼓擂得震天响。他好想留下来,好想抱一抱林响。他委屈,但无论他做什么,都像是在和自己抬杠。林响为她当年的侥幸买单,他为他过去的浓情蜜意唱葬歌。
他抱了抱黄小蕾,在心里垒起沉酽如酒的悲伤。他不能抱林响的,一抱,可能就走不了了。因为心底有个声音对他说,不闹了,回去吧。然而机票在手,大楞和三贵立在一边。另一个声音说,你是个成年人了,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才到了阿德莱德,蓝天愚就收到了蓝天愚和白志勇的微信语音,据说他俩已经在公园相亲了,这寻求改变的心竟是如此坚决。
调侃完他俩,蓝天愚才点开林响的微信消息。
是黄小蕾发的。
她说,她刚到家,楼下的花就开了,一树一树,特别好看。她还说,那些花呀,最好等到爸爸回来再开,现在,它开早了。
蓝天愚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
“师父怎么哭了?”大愣愣愣地问。
“啪!”三贵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多嘴!把头转过去!”
在阿德莱德安顿好,黄九恒师徒三人就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去了。这里风景如画,但他无暇欣赏。白天被工作填满,晚上他就胡思乱想。大楞和三贵早就睡了,而他独自走到赌场,木然地打着老虎机。屏幕上的彩色光斑投射到他的脸上,他的手只是机械地押着分。一直到晨曦微露,熬了一夜的他缓缓走出赌场,在路边的邮筒旁,他神情寂寥,掏出手机,给林响发了一条语音消息。
“林响,起床以后,让小蕾语音我。别紧张,没什么事,就是想她了。”
很想很想的那种。
打电话的黄小蕾觉得爸爸变了。他说话越来越像姥姥,碎碎叨叨,没完没了。
听着听着,她把电话拿到离耳朵一段距离的地方,话筒里传来嗡嗡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她不想听下去了。
林响站在黄小蕾不远处,天知道她多想从女儿手里抢过电话,和对面那个人聊上几句。可人家没说想她,她不想讨这份没趣。
“爸,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肉麻?”
“没事没事,爸就是想你了,说话有点颠三倒四。好好,不说了。再见。”黄九恒挂了电话。另一端,黄小蕾的话还没有说完。
她说:“爸爸,我想你。妈妈也是。”说完,她很懂事地朝妈妈比了个心。
黄九恒有些想哭。
在阿德莱德的这些天里,他过得不快乐。他常常一个人站在栈桥上,凝望着远处的海。海的那边,有黄小蕾。他长期失眠,睡不好,胡须未刮,显现出来的,是病态的沧桑。他絮叨,患得患失,总是想听听黄小蕾的声音。
黄小蕾问他是不是后悔出国了,他承认了,黄小蕾在电话里说,那就回来吧。
一句回来,黄九恒泪如雨下。这里来来回回都是陌生的人,他扶着廊桥的栏杆,把头扭向河的一面,没有人看到他流泪,所以他恣意放纵自己的情绪。
绷不住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彻夜难眠。
据说这些天蓝天愚倒是走了桃花运,通过相亲角认识了一个叫高淑雅的女人,落落大方、朴实自然、善解人意、贤淑又温暖,连饭钱都知道替蓝天愚省。蓝天愚很是满意。
失意三人组,总算有一个春风得意的。
大愣和三贵把师父的糟糕状态看在眼里,心疼极了。大愣咬了咬牙,生平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老板。大意是,再不把师父弄回国内,估计人都会撂在异国他乡。
他是在事后才告诉三贵的,这一回,三贵没有数落他,反倒拍拍大愣的肩膀:“兄弟,都是为师父好,有什么后果,或者惹师父不高兴了,我帮你一起杠。”
梁正廷坐在吧台上,对着吧台内的小美侃侃而言:“什么叫两口子啊?什么叫夫妻啊?从法律上,财产共有,从道义上,相濡以沫,我现在没钱了,怎么就不能给我点钱呢?说我老跟你要钱,不跟你要钱跟谁要啊?我跟别的女人要钱人家也不会给我啊……”
“梁正廷,我们俩已经分居那么久了,从法律上,从道义上,我都没有责任再给你钱了。”江小美不胜其烦,但又无可奈何,只得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
区晓鸥怕江小美吃亏,当即走了过来,横在他们中间:“听明白了吗?赶紧走吧,别跟条狗一样赖在这儿了。”
梁正廷依旧是滚刀肉的姿态:“我今天不拿到钱,是不会走的。我现在身无分文,我也是没办法,起码给我点饭钱吧,你总不能让我饿死吧。”说完,他笑嘻嘻地看着江小美。
对付江小美,他有的是招。
区晓鸥生气地说:“那你就在这儿赖着吧,江小美,你回家休息,我陪他,看他能在这儿耗多久。”
小美无奈地沉默着。
梁正廷换了脸色:“耍无赖是吧?那哥们儿也会!”
还没等江小美和区晓鸥反应过来,梁正廷突然进到吧台内,直奔钱箱而去:“我自个儿拿!耍赖谁不会啊!”说说辞间,他已经打开了收款箱。
区晓鸥急了,从吧台下面抄起墩布棍,兜头抡向梁正廷。
“砰!”
梁正廷一躲,墩布棍打在柜台上!
区晓鸥再次将墩布棍抡得高高的:“你拿!你拿一个试试!我夯死你,你信吗?”
江小美怕出大事,急忙上前拦住晓鸥:“晓鸥,你干嘛啊?这还有客人呢!”
梁正廷不急也不惊,就这样笑眯眯地看着。
听到江小美的话,区晓鸥强忍着愤怒,把墩布扔在地上。
梁正廷拿起钱箱里的两千多块钱,嬉皮笑脸地说:“谢谢啊。”说完,他晃着膀子走了。
今天又白干了。江小美痛苦地叹了一口气,这个王八蛋,一身的毛病,但有一个特长,就是特别会折磨她。这一年来,他平均一个月来一次,和领月薪没什么差别。
若不是答应了父亲,她不再回到过去,不再伤害别人,她也不会如此忍让。
感情的倒刺,专伤用情致疾的人。
她有什么办法。
黄九恒回到家的时候,黄小蕾正在睡梦之中,她应该做了一个甜美的梦,嘴角弯弯的,像刚笑过。
黄九恒轻轻掖了掖女儿的毯子,一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林响,他起身,轻轻走出黄小蕾的卧室,掩上门。
林响顺势抱住黄九恒,这一刻,万籁俱寂,没有声响,没有言语,只有紧紧的拥抱。不一会儿,他的脖子湿了。
“别哭了,你一哭,两个眼睛肿得像个灯泡一样,就不好看了,白天还得上班呢。”黄九恒轻轻地拍着林响的背。
怕吵着黄小蕾,他扶着林响走到院子里坐下。
“黄九恒,你回来,不再走了,我特别特别的高兴,真的,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感觉就像……像是自己的钱包丢了,又找回来一样。”林响脸上挂着泪。
黄九恒笑了笑:“你这什么比喻啊!我也一样,决定出国的时候,心里沉重,回来了,心里反而轻松,那说明,这个决定是对的,还说明,没有这十二天的国外生活,我不会有这种感受。”
“我知道,你是因为舍不得孩子,你心疼小蕾,你还是为了孩子……”
“不全是,我没有那么高尚,也没有那么善良,我做这个决定,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是怕孤独,怕失去你,失去孩子,成为一个没着没落的人,多惨啊!希望你能理解我这种自私。”
“我现在特别恨我自己。跟常哲分手的时候,我就不该去喝那顿酒,也不该喝醉,更不该……不该出那种事。我悔死了,黄九恒,我真的悔死了!你对我越好,越为我着想,我就越后悔,越恨我自己,我在心里骂自己,骂的特别特别狠,可是骂完了,恨完了,这个事实还在,还是改变不了。”
黄九恒伸手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不说了,都过去了,不提那件事了,好吗?再纠缠那些让自己不舒服的过去,也没意义,不如咱把以后的日子过得平平安安的,高高兴兴的,好吗?”
林响点点头。
清晨,黄小蕾醒了过来,走到餐桌上,忽然觉得家里有些不对。她蹑手蹑脚走到厨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开心地问:“你是故意不通知我,给我一个惊喜,对吗?”
黄九恒转过头:“当然。”
“你成功了,我惊喜了,你真的不再回阿德莱德了吗?”
“当然,酒店领导已经同意了。”
“就因为你水土不服,失眠?就因为你想我和妈妈?你真的想好了?不走了?”
“我当然想好了,我是这么想,过日子,要个踏实,能三天两头地看看小蕾跑跑步,能喝到林响女士炖的烫,能睡前看着中文的电视节目泡泡脚,这种日子,我觉得是最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