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慕煜说:“为何此地却有如此美味直达境外?莫非这些‘狗头民’都善烹调么!”梁九公说:“你看他虽是狗头狗脑,谁知他于‘吃喝’二字却甚讲究。每日伤害无数生灵,想着方儿,变着样儿,只在饮食用功。除吃喝之外,一无所能,因此海外把他又叫‘酒囊、饭袋’。”孙慕煜说:“我们何不上去看看?”梁九公吐舌说:“闻得他们都是有眼无珠,不识好人。设或上去被他狂吠乱咬起来,那还了得!”孙慕煜说:“小弟闻犬封之旁,有个鬼国,其人可有形象?”梁九公说:“《易》有‘伐鬼方’之说。若无形象,岂能空伐。”谢之洋说:“他既有形,为甚把他叫鬼?”梁九公说:“只因他终夜不眠,以夜作昼,阴阳颠倒,行为似鬼,故有‘鬼国’之称。”
这日路过元股国。那些国人,头戴斗笠,身披坎肩,下穿一条鱼皮裤,并无鞋袜。上身皮色与常人一样,惟腿脚以下黑如锅底。都在海边取鱼。孙慕煜说:“原来元股却这样荒凉!”正与梁九公商量可以不去,因众水手都要买鱼,将船泊岸。谢之洋说:“这里鱼虾又多又贱,他们买鱼,俺们为甚不去望望?”孙慕煜说:“如此甚好。”三人于是上去,沿着海边,看国人取鱼。只见有一渔人,网起一个怪鱼,一个鱼头,十个鱼身。众人都不认识。
孙慕煜说:“请教九公,这鱼莫非就是泚水所产‘茈鱼’么?闻说此鱼味如蘼芜,闻如兰花之香,不知可确?”梁九公还未答言,谢之洋听了,即到此鱼跟前,弯下腰去闻了一闻。不觉眉头一皱,口中呕了一声,吐出许多清水道:“妹夫这个顽笑利害!俺只当果真香如兰花,上前狠狠一闻,谁知比朱草赶的浊气还臭!”梁九公笑道:“谢兄怎么忽然哇出来了?你且慢哇,且去踢他一脚,不知其鸣可象犬吠?”言还未毕,那鱼忽然鸣了几声,果如犬吠一般。孙慕煜猛然想起说:“九公,此鱼想是‘何罗鱼’了?”谢之洋说:“此鱼既不是茈鱼,妹夫为甚不早说,却教俺闻他臭气?”梁九公说:“何罗鱼同茈鱼形状都是一首十身,其所分的,一是香如蘼芜,一是音如犬吠。这怪他鸣的迟了,并非孙慕煜有意骗你。”只见那边又网起几个大鱼,才撂岸上,转眼间,一齐腾空而去。孙慕煜说:“小弟向闻飞鱼善能疗痔,可是此类?”梁九公连连点头。谢之洋说:“这鱼若不飞去,俺们带几条替人医痔疮也是好的。”梁九公说:“当日黄帝时,仙人宁封吃了飞鱼,死了二百年复又重生。岂但医痔,还能成仙哩!”谢之洋说:“吃了这鱼,成了神仙,虽是快活,就只当中死的二百年,胡里胡涂,令人难熬。”忽见海面远远冒出一个鱼背,金光闪闪,上面许多鳞甲,其背竖在那里,就如一座山峰。孙慕煜说:“海中竟有如此大鱼,无怪古人言:大鱼行海,一日逢鱼头,七日才逢鱼尾。”
只见有个白发渔翁走来拱手道:“孙慕煜请了!可认得老夫么?”孙慕煜看时,其人头戴竹篾斗笠,身披鱼皮坎肩,两腿黑如锅底,赤着一双黑脚,并无鞋袜,也是本处打扮。再把面貌仔细一看,只吓的惊疑不止。原来却是原任御史、业师刘元。看了这宗光景,忍不住一阵心酸,连忙深深打躬道:“老师何日到此?为何如此打扮?莫非门生做梦么?”刘元叹说:“此话提起甚长。今日难得海外幸遇。此间说话不便,寒舍离此不远,贤侄如不弃嫌,就请过去略略一叙。”孙慕煜说:“门生多年未见老师,无日不思,今日得瞻慈颜,不胜欣慰,自应登堂叩谒。”当时刘元同梁、谢二人见礼,问了名姓。一齐来至刘元住处。
只见两扇柴门,里面两间草屋,十分矮小,屋上茅草俱已朽坏,景象甚觉清寒。四人进了草屋,重复行礼。因无桌椅,就在下面席地而坐。刘元道:“老夫自从嗣圣元年因主上被废,慈禧临朝,心中郁闷,曾三上封章,劝其谨守妇道,迎主还朝,慈禧俱留中不发。嗣因谗奸当道,朝政日非,老夫勤王无计,耻食清禄,随即挂冠而归。在家数载,足不出户。此贤侄所深知的。不意前岁忽有新进谗臣,在慈禧面前提起当年康公之事,言起事之由,俱系老夫代为主谋。老夫闻知,惟恐被害,逃至外洋。无奈囊橐萧瑟,衣食甚难。飘流到此,因见渔人谋食尚易,原想打鱼为生,谁知土人向来不准外人来分其业。举亏小女结得好网,卖给渔人,可以稍获其利。后来邻舍怜我异乡寒苦,命老夫暗将腿足用漆涂黑,假冒土人,邻居认为亲谊,众人这才听我取鱼,因此尚可餬口。近来朝中光景如何?主上有无复位佳音?贤侄今来外洋,有何贵干?”孙慕煜叹说:“原来老师被人谗害,以致流落异乡,若非今日相遇,门生何由得知。近年以来,小生宗室,被慈禧屠戮殆尽。主上虽无复位佳音,幸而远在房州,尚未波及。门生今春侥幸登第,因当年同谭、康诸人结盟一事,被人参奏‘妄交匪类’,依旧降为诸生。门生有志未遂,殊惭碌碌红尘,兼得异梦,拟结来世良缘,是以浪游海外。不意老师境界竟至如此!令人回想当年光景,能无伤感!近日师母可安?世弟、世妹多年未见,谅已长成?求老师领去一见。”
刘元叹道:“拙妻久已去世。儿名刘玉,现年十二,女名红萸,现年十三。贤侄既要相见,好在梁、谢二兄都是令亲,并非外人。”因大声叫道:“红萸女儿同刘玉都过来见见世兄。”只听外面答应,姊弟二人,登时进来。大家连忙立起。刘元引着二人,都见了礼。孙慕煜看那刘玉生得文质彬彬,极其清秀;刘红萸眼含秋水,唇似涂朱,体度端庄,十分艳丽。身上衣服虽然褴褛,举止甚是大雅。二人见礼退出,大家仍旧归坐。
孙慕煜说:“门生当年见世妹、世弟时,俱在年幼;今日都生得端庄福相,将来老师后福不小。”刘元说:“老夫年已花甲。如今已做海外渔人,还讲甚么后福!喜得他们还肯用心读书,因此稍觉自慰。”孙慕煜说:“近年谗臣参奏当日与谭、康同谋之人,慈禧每每察访,因事隔多年,并无实在劣迹,亦多置之不问。老师之事,大约久已消灭。据门生愚见,老师年高,此间举目无亲,在此久居,终非良策,莫若急归故乡。不独世弟趁此青年可以应试,就是两位婚姻之事,故乡亲友也易于凑合。”刘元说:“老夫因年纪日渐衰迈,未尝不虑及此。奈现在衣食尚费张罗,何能计及数万里路费。况被害一事,据贤侄之言,虽可消灭,究竟吉凶未卜,岂可冒昧钻入罗网。”孙慕煜说:“老师慎重固是。可是久住在此,日与这些渔人为伍,所谓‘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兼之世妹、世弟俱在年轻,以老师之家教,固不在乎‘择邻’,但海外之大,何处不可栖身,即如君子、大人等国,都是民风淳厚,礼义传家,何必定居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