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七月底,到处都是刺眼明亮的阳光,好不容易等来一阵风,也立刻被扑面的热浪裹挟着升高三度。空气中一粒一粒纠结成团的湿热因子,仿佛全部被这天气逼成了伸手就能捞到的实质,细细密密粘在室外每一个人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石远强撑着在路边停好摩托车,一边好好享受树下的阴凉,一边尽量不露痕迹地把自己斜到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干旁站定,让树干上粗糙虬结的疤结和凹凸不平的树皮微微扎进后背,强行让这刺痛带来脑中的片刻清朗,去抵抗眼前的阵阵发黑和眩晕。
马上到五点半,给最后一辆违停车拍好照就可以回队了。这几天有点发烧,一下午喝掉三瓶冰可乐才扛到现在;最近又持续桑拿天,汗水跟瀑布一样不断从头盔滚落进脖颈,又顺着脖颈蜿蜒而下。
缓了好一会儿,终于感觉脚下有了点力气,石远揪起黏答答的衣领,把前胸后背已经完全湿透的衬衫轻轻撩起来透了透气:争取今晚能正点下班,好好回家睡个觉。
突然,耳机里传来紧急警情的播报:“中兴南路有车撞倒行人后逃逸,已经连闯三个红灯拐向西南方向的仁青街,车号是江A55071、白色捷达,重复一遍,车号是江A55071、白色捷达,请附近警员迅速赶往现场支援!”
石远“啪”地拍完照,转身跨上摩托:“收到,警员501220五分钟后可以抵达仁青街。”
焦哲拎着一袋零食,低头慢慢从便利店走出来,即使在人人恨不得袒胸赤膊的大热天,他白色衬衫的扣子也一颗颗规规矩矩,袖子卷到手肘之上,露出两条消瘦却不乏肌肉感的手臂;下身是一条清爽的浅米色西裤,熨烫得非常板正妥帖——这炎炎夏日中干净清爽的一身,让每个和他擦肩而过的人都觉得心静了几分。
今晚又是大夜班,夏季永远都是急诊外科最兵荒马乱的时候。夜生活的人多了、喝酒撸串的人多了、打架斗殴也就不可避免得直线上升。
前几天晚上接诊的两个患者,据说还是认识了十几年的朋友,就因为醉酒后争论谁能在水下憋气的时间更久而大打出手,之后又就地取材直接拎起桌上刚喝空的啤酒瓶,互相给对方的脑袋结结实实开了个瓢;被送到医院后,满脸鲜血糊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能因为焦哲先给谁缝后给谁缝,差点从手术床上蹦起来再干一架。
希望今晚别那么忙,焦哲轻轻叹了口气:最起码,能留出十分钟吃夜宵的时间。
“啪!”有人从后面重重拍了拍他肩膀,焦哲吓一跳,摘下耳机回过头。
“怪不得一直喊你没听见呢,”是同事小周,一脸灿烂的笑容:“那个,焦大夫跟你商量件事呗,下个周六方不方便再换个班?”
小周今年才毕业,最近好像刚交了女朋友,每天眼角眉梢都喜气洋洋。
下周六……?焦哲嘴唇动了动:那天下午有荷兰阿姆斯特丹交响乐团的访华音乐会,掐着点儿半夜爬起来不停刷屏,好容易才买到票。
“是啊,那天是我女朋友生日,”小周亲热地搭上焦哲肩膀:“我知道连着两次周六换班有点不够意思,但焦哥人最好了!咱们急诊外科谁不这么说?是吧焦哥,帮帮忙呗!”
焦哲默默往下拽小周八爪鱼一样的手,正在心里打腹稿怎么说,小周兜里的电话响了,他一边使劲又拍了拍焦哲,挤眉弄眼道:“哥们儿拜托了!”,一边两眼放光语气谄媚地深情呼唤:“亲爱的!……”
阳光照过层层叠叠的梧桐树叶,在小周离去的后背上透出斑斑驳驳的光影,挺拔的、活泼的、直接的、不容拒绝的,焦哲喉间那句“其实我那天也有事”终于随着那个背影越来越远,消失在空气中。
勉强压住胸中的郁闷和对自己的失望,焦哲决定去巷子里新开的宠物店换换心情。昨天中午经过那里时,有一只很可爱的喵挨着玻璃窗在晒太阳,看到焦哲停住蹲下来,还很给面子地微微睁开眼睛:湖水般的浅蓝色眼眸、缩成窄窄一条线的墨色瞳孔、微微上挑的琥珀色眼线、既聚焦在你身上好像又什么也没看进去的随性眼神……,只是这一双眼睛而已,竟然让整只喵都显得既慵懒又高贵。
看焦哲没有走的意思,它缓缓起身打了个哈欠,两只肥厚粗壮的前爪使劲伸直,压低脑袋趴在地板上,嘴里弹出半截粉嫩幼红的小舌头,炸得圆脸两侧的胡须也跟着一翘一翘。焦哲只觉得胸膛里已经跳动了快三十年的一颗老心,瞬间被这小萌物塞进去了一团云朵般的棉花糖,又软又甜又蓬松。
石远开足马力,一路风驰电掣,前面即将右拐进入到一条抄近路的小巷,出去就能直达仁青街。又扫了一遍视线能及的所有地方,包括几步之遥的小巷进出口在内,都没有一个人一辆车,耳机里又不停传来肇事车辆越逃越远的消息,石远急了:再远对方就跑出市区,追上的难度可就是指数级增长。
再一次确认视野内没有障碍物,石远把油门一转到底,谁知就在此时,路边的电缆箱后面突然站起个人!那人背对自己,一边走还一边恋恋不舍侧头看向旁边宠物店的大玻璃窗,此时已经走下了台阶!石远大惊:左边是一座教堂厚厚的石头外墙、右边是这个从视野盲区乍然冒出来的小伙子,几乎是下意识的,石远立刻强行调转车头冲向左边。
“砰”的一声巨响,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教堂、小巷、天空、地面……,都带着“呼呼”的风声轰然而至,眼前的所有东西像被什么揪在一起,又被狠狠甩到一旁。即使高烧和撞击带来了双重眩晕,石远还是清清楚楚感觉到自己的左肩被狠狠戳了一下,而后在身体与墙壁和地面的反弹跌落和翻滚中,左侧上腹部又撞到了路旁石阶锋利的边缘。
那几秒钟,大脑里好几个区域也被吓得停止工作:没有听觉、没有视觉、没有感觉,眼前只呈现出一片泛着雪花斑点的空白;所有的氧气仿佛瞬间从头盔、从口鼻、从胸腔全部被抽走,石远艰难地蜷起身子:是不是继大脑之后,整个呼吸道也打算罢工了?
“……这是,完蛋了吧……”他模糊地想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身边,有人很稳又很轻地取下他的头盔:“jing/guan!你还好吗?撞到哪里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没注意路还塞着耳机,你现在能睁开眼睛吗?能听见我说话吗?jing/guan!jing/guan!”
听觉最先开始恢复:这一声声“jing/guan”越来越近,虽然声音迫切得微微变了形,但音色低沉有磁性,好像从清晨薄雾的山岚里迎面吹来一阵风,说不出的清凉和舒爽。
然后是视觉,眼睛从只能看到白光,慢慢开始聚焦,一些凌乱的线条从视野尽头一点点显现和拼接,逐渐拼成一张越来越清晰的脸;接着是感觉:卧草!真的……好疼啊!
石远缓缓“嘶”了一口气,明明没有全身都撞上去,为什么身体的每一处都叫嚣着疼?不过好歹意识从头到尾还算清楚,应该没撞成个傻子。每次处理交通事故跟去医院,看着ICU(重症监护室)里的各种状况,石远都觉得脑子被撞坏的伤者最惨:人事不省、无知无觉,世界对于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自己又完全没办法做主,这种绝望的煎熬和挣扎,对人对已都如黑暗没顶,永远到不了头。
视野中的那张脸越来越清楚,嗯……,还很俊朗和清秀,眼尾因为着急而微微发红,睫毛半垂根根分明,竟显出几分楚楚动人的味道。石远心里突然莫名其妙一动:“长得这么顺眼,也不枉老子撞伤自己救了你。”
那人看他慢慢睁开眼睛,似乎稍稍松了口气,扯掉手机上的耳机线开始拨号:“江世锦,你现在立刻开车到街口那家便利店斜对面!一定要尽快!”
石远挣扎了一下,勉力想撑起身体坐起来,却又被一阵剧痛拉回到地上。焦哲轻轻按住他,漆黑的眸子亮如曜石,声音也不疾不缓,带着某种让人心安的力量:“别动,我让朋友开车过来,这里离我们医院非常近,比喊120还快。你放心我会一直在这陪着你,我是旁边附属一院的急诊外科医生,现在能告诉你哪里疼吗?”
石远很仔细感觉了一下全身,老老实实指向左肩:“这里。”
“还有呢?头晕不晕?有没有恶心想吐的感觉?身上还有其他地方疼吗?”
石远稍稍动了动,蹙着眉头迟疑了片刻:“好像,还是肩膀那里最疼,其他应该没什么事。”
刚说完,一双白皙又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抚上他左肩,在附近轻柔地按压着排查:“是这里吗?还是,这里……?我按到疼的地方你就告诉我,嗯……?”焦哲诧异地迅速抬起头:“你身上怎么这么烫……,jing/guan你在发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