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远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随着焦哲说话而上下滑动的喉结、净白的脖子和上面隐隐约约透出的青色血管,不知怎的,石远喉间突然一热。
“焦哲!”一个人急急忙忙从还没有停稳的车上跑下来,“卧草就是让你帮我捎点零食就整了这么一出?”他叉着腰看着周围:“你撞的?你走路还能弄出这么大动静?牛逼啊!”
石远想扭头看看来人,却突然觉得眼前又开始发花,好像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飞快流逝,耳边的声音像潮水一样退去,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焦哲看着他迅速失去血色的嘴唇,眼神刹那间缩紧,他飞快解开石远的衣服,这才看到他左侧上腹部有一块巨大的淤青。
“世锦快和我一起把他抬到车后座!注意避开左肩,另外我怀疑他有内出血,快!”焦哲把石远的头搁在自己腿上,一边翻他的警和谐官证一边掏电话,声音急得彻底变了调儿:“兰姐!备2000毫升A型血,立刻申请急诊手术室,再找普外的人下来手术,两分钟后到大门口接我,有个疑似脾破裂腹腔大出血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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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蓝的手术服在后背处洇出了大片大片的湿印,焦哲摇摇晃晃走出手术室,脱下乳胶手套扔进门口的大桶,这才脱力般走进更衣室,背靠着墙壁慢慢坐下。
以往的脾破裂手术他并无任何负担,虽然工作才三年多,但对自己的技术和判断还是很有信心的。但这次不同,从最开始的消毒手术区域、到缝合腹部的最后一针,“内疚”两个字牢牢堵在胸口,贯穿了从头到尾整个手术过程。
自己一直都是个很谨慎、也很守规矩的人,无论是工作还是之前快三十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发生过因为自己失误而陷别人于险地的情况。今天是怎么回事?那位警和谐官的左肩锁骨骨折倒还好说,但脾破裂真是太惊险了!
全身上下一点儿血迹看不到,可血压跟跳崖似的往下掉,有将近十分钟甚至完全测不出;心率135次/分,血氧饱和度只有85%,打通静脉通路后输进去了快2000毫升液体,血压才慢慢攀升到65/40。腹腔打开后整个手术视野里一片鲜红,吸引器跟疯了一样“突突”转好久才暴露出脾的位置和出血处。在看到挫裂口足有7厘米那么长、深度也超过2厘米时,焦哲后背的冷汗像骤然开闸的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他几乎看得到死神就站在身边,眼神森然冷酷、一身逼人杀气,随时打算挥起手上的镰刀。
如果不是医院离得近、如果不是证件上有血型标识省了验血时间、如果不是世锦开车到得快、如果不是兰姐在他们抵达医院之前做好了所有准备工作、如果不是今天神明稍稍偏向了自己一边……这个为了救他而用身体撞石头墙的警和谐官,真有可能救不过来!而他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应该没什么事……
焦哲默默握住拳头,头深深埋进两个膝盖中间,后怕不已、悔恨不已,如果真因为自己的疏忽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丢了性命,他不敢想以后该怎么面对这件事、这个人和自己的心。
“焦哲!”世锦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幸亏你马上想到是脾破裂,不然今天可就不好说了,破裂程度都超过二级了。”
焦哲慢慢抬起头,眉头紧皱、眼神黯淡:“不是什么幸亏,他是不想伤到我才故意转向,硬生生用自己去撞教堂的石头墙,我当时插着耳机听音乐,注意力又在旁边的宠物店里,根本没看路。”
世锦一愣,又安抚地拍拍他:“反正人现在没事,你先别想这么多,兰姐说他们单位的领导已经到了,一直在外面等消息,先出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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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很安静,能闻到明显的消毒水味道、能听见身旁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和刻意压低嗓门的“嗡嗡”说话声,还有一阵又一阵从身体各处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阵阵痛感。
石远挣扎了一下,试图睁开沉重的双眼,却立刻感觉到没有扎针的右手被轻轻握住,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侧轻轻响起:“你醒了?”
循声慢慢转过头,对上了那个“不撞不相识”医生的脸,好像听他打电话时说自己姓焦?“焦医生……”,一张嘴才发现嗓子又干又哑。
“先别着急说话,”焦哲把脸又凑近些,近得都能看清他耳垂上的那颗小痣:“醒过来就好,你得好好静养。”他嘴角噙笑,如释重负地轻轻叹了口气。
初升的阳光懒懒从窗户照进来,给他全身笼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头顶的几根头发桀骜不驯站立着,把那一小簇阳光分割成了细碎的几块。虽然背光看不太清脸,但整个画面映进石远的眼睛里,是一幅美好温暖的油画。
“石 jing / guan,”焦哲敛了笑,规规矩矩收回握住石远的手,两手交叉绞在一起、又不安地松开:“我要正式跟您道个歉,前天是我不对,当时塞着耳机听音乐,脑子又在走神,而且平时小巷子里也没什么车,就一时大意了,结果害你受这么严重的伤,真的很对不起。”
是不是该回一句“没关系”之类……,别说焦医生的眼睛可真好看:眉目分明、睫毛微翘,眼尾轻轻上扬、眉骨也很清晰,再配上这无辜的泛着水光的小眼神、和大提琴一样低沉又磁性的嗓音,简直撩人于无形啊。
石远表面沉静如水,脑子却转得飞快:“……没事儿,我是jing / cha,保护你……也是份内职责。”话说得断断续续,有嗓子的原因、也存了点不可言说的小心思:“焦医生,我除了肩膀还有其他哪里受伤吗?”他觉得自己最后昏过去并不像只是单纯骨折,那一瞬间的天旋地转和力量仿佛突然被吸光的感觉,更像是大量失血。
“是……脾破裂,”焦哲的两只手又紧紧绞到了一起,愧疚之情溢于言表:“做了脾摘除手术,真的,很对不起你!”
脾摘除?我没有脾了?脾是干什么的来着?所以五脏六腑里已经少一个了?那我现在是不是算半个残疾人?以后会不会……?石远被自己蹦出的一串问题砸懵了。
“会出现暂时免疫力下降和血液的高凝状态,”焦哲又握住石远右手腕:“但你放心,长期不会有太大影响,短期这些可能性我们也都有办法控制,”他紧紧盯着石远,像保证什么似地加重语气:“我一定不会让你出现任何危险,你相信我。”
这才是第二次见面,焦哲的声音不大、长相和年龄也并非标准概念中“医学专家”的形象,但石远就是莫名其妙觉得心里慢慢安定下来。
“好……,那就拜托焦医生了。”石远淡淡一笑,突然脸色一僵:右手腕怎么直接能感觉到焦哲的体温?他猛然看过去,一边挣扎着要起来。
“怎么了?”焦哲不明所以:“想要起来?现在还不行,你至少要卧床一周才……”
“不是,”石远语气急促:“我右手的手串怎么不见了?”
“手串?哦,手术前所有随身物品都会封在袋子里,”焦哲按住他的肩膀:“应该在护士那里暂时保管,我现在去给你问一下。”
“焦医生,”病房的门呼啦一下被推开,“急诊找你,头部外伤病人,生命体征不稳,怀疑颅骨骨折。”
焦哲神色一凛,起身拔腿就走,都快到门口了才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抱歉道:“石jing/guan不好意思我要去楼下一趟,你先歇着,等我忙完了再来看你,到时候一定帮你问。”白衣一闪,竟是没打算听到任何回复就不见了踪影。
石远愣了一会儿,脸上慢慢浮起一层笑意:这个焦医生,挺有意思。
忙完手术已经快中午12点,之前连续两个晚上守着石远,只趴在床边眯了三四个小时,焦哲现在又困又累又饿。
“去楼下吃饭吧,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胃病又犯了?”世锦在和他一起上手术时就发现他状态不佳,额头的虚汗冒了一层又一层、眼底的黑眼圈连口罩都遮不住,擦汗的梁护士忍不住用眼神问世锦:焦医生这是怎么了?
焦哲伸手在两边太阳穴按揉着,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你先去吃吧,我到楼上看一眼再去。”摇摇晃晃进了电梯,世锦气得一叉腰:“你至于急成这样嘛?他现在连床都下不了,还会跑了不成?”
焦哲的身影已经完全隐进电梯,世锦翻了个白眼,想往食堂走又停住脚步,一边掏电话一边恨恨骂道:“妈的老子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