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的宋黎,没有光亮,就这么没有光亮的活下去。
二十二岁的宋黎不知梦为何物,靠在104病房门框上重新看着这一切,近乎崩溃,他这才看清楚当年的104前面还有三个字母。
什么狗屁VIP,再多的钱,人也不想去里面住。
时空变化,他靠在门上,周围逐渐黑暗,哭泣的孩子和逝去的母亲都被黑暗吞没。
他眼前模糊了一下,抬起手遮了遮,然后拿开手。绝望的扯了嘴角,做个梦也要把自己翻来覆去的折磨,把那伤口给揭开,一遍一遍的往上面撒盐。
面前是一个车祸现场,雨夜。
看热闹的人还是围了一圈,大雨也阻挡不了他们对生死这种事情的好奇。中间有个男孩子,抱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哭到干呕。
站在人群之外的宋黎,不想往前再多迈一步,如果说母亲的去世夺了他半条命。
那现在……
他不敢挪动身体一点点,他怕,他怕自己窥见这场惨剧,会把命都留在这,再也醒不过来了。
母亲死后四年里,宋黎和爸爸没有讲过超过五句话。
宋黎父亲也像是知道儿子的心思,渐渐地住在警局里的日子多了,只在宋黎生日那天准时准点发条祝福短信。那时候宋黎放学回到家推开门,就知道里面的餐厅,桌子上放了一个小王子蛋糕。花花绿绿的,和小时候吃的一样,一股子香精味。
十五岁的宋黎,早就不再喜欢甜甜腻腻的小零食,他更习惯自己一个人煮饭吃,笨拙的学着妈妈生前做给他吃过的味道。
父子俩就这样隔着一条河,冷漠的相处着。直到宋黎十五岁生日的那一通电话……
他到现场的时候,血泊,大雨,浸在其中的警服和人。
他崩溃了。
前一天他被外公喊回家,在众人面前清清楚楚的听到小表弟稚嫩的一句——“哥哥是个扫把星,哥哥没有妈妈了。”
他在舅妈尴尬又怜悯的眼神里夺门而出。
多少个午夜梦回,梦里的场景都是白色的布和红色的血,惊醒之后再也无法入睡。
他现在知道了,都说童言无忌,表弟说的话真是不错,可不就是扫把星,要不怎么妈妈走了,父亲也……
旁边有围观的小声说:“那个车轱辘旁边是什么啊?”
有人回:“像是个……蛋糕?”
刚出完警的父亲猛地想起今天是儿子的生日,急急忙忙的开着车到了那家蛋糕店买了最后一个小王子蛋糕,车开得飞快,赶着零点前一定到家。他口袋里还有一封信,皱皱巴巴的,却很烫人。快开到熟悉的十字路口,一辆车飞快地开了过来。
……
宋黎站在人群之外,闭上双眼,他现在还能背出那封信。
“儿子,我是爸爸。写这封信的时候心里还一直不知道怎么说,关于你妈妈,你应该怪我。所有的事都怪我,不要自己伤心自己难过,也理理爸爸,跟爸爸说说话。爸爸……不知道怎么做个好父亲,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怕你心里烦怕你心里生气……”
“……我爱你妈妈,我也爱你……”
“……我就希望你能对爸爸的气少一点,少一点就行,能跟我讲两句话就行……”
“我希望你活的像个太阳,其他的事情,有爸爸在。”
……
白纸黑字泡在雨水里,泡的字都晕开,像乌黑的血。
宋黎站在雨里,雨水打在他身上,打在他睫毛上,他想,就让我溺在这里吧。
“宋黎?宋黎?醒醒?”
“宋黎?我之前跟你说的你都忘了吗?你要是再不醒……”
“……我求求你,不要有事……”
他猛然睁开眼,雨水却没有打湿他的衣服。到底是梦中,到底是现世。
楚辞站在病床旁边,看着躺在床上的宋黎眼皮动了动,然后张开了一条小缝。他低着头颤抖着凑过去,细小的声音流进耳膜,“我梦见所有人都不要我了,他们都说我是扫把星,我好怕。”
楚辞心里一窒,偏头抵着他的鼻尖,“别怕,我要你。”
宋黎听完这话,又沉沉的睡过去了。他现在的情况,让楚辞不得不担心,又出去打了个电话给罗明,把刚才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罗明,给他定了明早的航班。
挂完了罗明的电话,楚辞站在窗户旁边,过了一会儿又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妈?”
……
和楚母通完电话之后,楚辞烦躁地拉了拉自己的领带,想起不久前两个人去吃面,宋黎说他刚来夏城钱包就被偷了的事,云淡风轻。如今想来,却是经历太多之后的麻木和习惯。若不是情非得已,金枝玉叶好好将养的小少爷,本该好好地长大,就和楚辞一样,长成骄傲又洒脱的样子。
一身骄傲的少年,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偷偷难过。然而刚见到他刚喜欢上他的楚辞,眼里看见的总是他的笑,他的动作,竟然……一点儿都没发现。
刚才特地问了楚母关于宋黎外公家的事情,才知道宋黎舅妈早在那一堆富太太圈里说宋黎是个扫把星了。他压着怒气往墙上捶了一拳,如果早点认识他,早点见到他,会不会就不是现在这个结局了。
可楚辞不知道的是,他们不是初见,而是久别重逢。
大概命运就是一种玄学似的东西,以为的一见钟情实际上是多年不见的相似和熟悉。
回到病房之后,楚辞就打电话定了份粥和几份菜。然后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看着宋黎,坐成了个木头。可这次宋黎睡了好久,直到楚辞吃好了饭打算把粥倒进保温碗里,他才睁开眼。
“……楚辞?”
“醒了?能自己坐起来吗?”
宋黎动了动脖子,“能……”
其实他胳膊一点劲儿都没有,靠着胳膊肘死命的压着床才坐起来了一点,脑袋里天昏地暗的。
“你先坐着,粥有点凉,我出去给你热热。”
看着楚辞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宋黎叹了口气。刚才醒来如同大梦一场,现在后背还是一层薄汗,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纠缠不清的噩梦和百般折磨的梦境。
“把粥喝了。”
“……”
宋黎似乎没发现楚辞回来,低着头不说话。楚辞把粥往桌上一放,把那人的脸扳过来,对上惊愕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把,粥,喝,了。”
楚辞这语气不对,果然下一秒他开口。
“明天我有个朋友过来。”
“朋友?过来,探望我?”
楚辞拿着手机叮嘱秘书明早去接罗明,“一个心理医生。”
宋黎一愣,扯了扯脸上的肌肉,有点不确定的问道:“不会是来看我的吧?”
“是。”楚辞收起手机。
好半天静默无声,宋黎面色逐渐苍白, 他小口小口的喝着粥,突兀的道:“其实不需要的,我就是会晚上做梦而已,这次应该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我,我不想看医生……”
楚辞公事公办,丝毫不为宋黎最后略带撒娇的请求所动,双手交叠搭在腿上,“你说了不算。”
“怎么我说了不算?我是患者,我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宋黎抱着双肩,面色不虞,硬邦邦的道,“我说了我不看,你让你那个朋友回去吧。”
“不可以,你这个情况我不能不管……”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外公我亲戚都没让我去看心理医生,凭什么你让我看我就必须得看?能不能不要这么自作主张!我告诉你了我没有病,别把我当病人!”
宋黎会拒绝,是楚辞一开始就想到的,本来刚才想稍微缓缓语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但现在好了,也别什么情什么理了,自己根本就没被人家放在眼里。
楚辞被宋黎这段话震住了,准确的是从宋黎开口第一句他就懵了,接下来一大段都没进脑子,只记住了宋黎说自己以为自己是谁。他张了张嘴,面色古怪的站起来,把椅子拉到窗台边。
宋黎坐在床上不知所措,差点就要下床跪下了。
他小声嗫嚅,“楚辞,我,我刚才说的是气话……”
楚辞低着头。
宋黎慌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你别不理我……”
他紧张的看着楚辞,心想就算是说一句话也行啊,半晌,楚辞身形晃了一下。
“他明天早上的飞机,大概中午十二点到,我提前给你带饭过来。”
“啪嗒。”病房的门被楚辞关上。
宋黎无力的抱着头坐在床上,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啊。对了,手机,手机在哪?
他慌忙的拉开床头柜抽屉,翻翻找找,也没找到,突然心念一动,手机好像在试戏之前让楚辞拿着了。
可现在这情况,本来想拿手机给楚辞发个信息道歉的,难不成要自己去找他把手机拿回来然后再发信息吗?坐着思考了一分钟,宋黎果断的掀开被子下了床,推开了病房门,出去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眼门牌号,普普通通的金属色铭牌上印着521,他心里一动。
他左右看了看,想着借个护士的电话问问楚辞在哪儿,应该不至于不接电话吧……楼梯间拐角处露出了一只黑色皮鞋,鞋面擦得油光锃亮,但是鞋帮却惨不忍睹沾了几块泥,欲掉不掉的,不过还好,没有遮住鞋帮的牌子。
宋黎顿下脚步,那是楚辞的鞋。
他抿抿嘴唇,走了过去。
楚辞刚才确实是被气着了,压着怒气出了门,找了清净的地方对着墙角发呆自省。宋黎小心翼翼的走到他后面,刚想伸手拍拍他肩膀,只听小楚总委委屈屈的道:“我都跟医生出柜了,竟然还把我当外人。”
宋黎大惊,差点就要开口接话。
楚辞:“唉,我真不容易,吃喝拉撒都给他安排的好好地,什么时候能进阶到吃喝拉撒睡啊~”
搞了半天是在对着墙说话,不过……吃喝拉撒睡什么的,宋黎脸一红。
只听楚辞又道:“每次都想生气,刚才都想把他拎起来揍……”
宋黎站在他身后,脖子一紧,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可是,看见他那张脸就下不去手,看见他那样子就不忍心说重话。我真肤浅,从一开始就看上人家脸了。”
楚辞还在滔滔不绝的对着墙角倾诉心声,殊不知自己一腔肺腑之言被人听了个底朝天。
他叹了口气,“我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是靠灵魂的碰撞,这都是扯淡,我承认我喜欢他一开始就是看脸,但我也敢承认现在就算他整容了还是喜欢他。”
那时芍药花开的正好,没有光怪陆离的想象,现实往往一言难尽,能让人活在泡影中,也能送来一个天使。
宋黎怔愣在原地,心口抽痛,他从没有听过楚辞这种直白又袒露的话,堂堂正正的又真诚又撩人,这样一比,自己的回应算是什么?
“呃……那个……”
宋黎猛然回过神,楚辞听见声音也转过身来,两人距离太近,他脑袋直接磕到了宋黎的后脑勺,双眼冒金星的同时还被狠狠的踩了一脚。
“嘶——你,你先把脚抬起来。”
宋黎也被撞得一晃,本来就晕乎乎的脑袋现在更晕了,恍惚中觉得脚下硌人,听见声音低头看才发现自己稳准狠的踩在了那只价值上万的黑色皮鞋上。
端着一盘子针管,手术刀的小护士呆在两人对面,结结巴巴的,“那,那什么,我,我下楼给,给医生,送,送东西。”
宋黎看着她,有点尴尬的想解释。
小护士飞快地低下头,大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们的!我这就走!”
……完蛋,这中间好像有点误会……
“那什么……”
宋黎:“!”忘了楚辞还在后面!
只听楚辞声音低沉,像是从气管里挤出来的,包了一把十多年的二胡,痛苦的哑声道:“你能不能把这只脚也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