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推开门进来，宋黎不着痕迹的在枕头上蹭了蹭，坐了起来。
“来复测血糖啊。”
楚辞给护士让了位置，紧张的看着她手里的动作。
护士抬头看看，笑了，对着宋黎说：“你哥哥对你可真好，你看他紧张的不行。”
宋黎一愣。
护士又对楚辞道：“你也别太担心了，复测血糖结果出来了之后我们医生会具体告诉你该注意些什么的。”
楚辞点点头。
护士把东西装好，站起来，“行了，我把抽样拿去复测，你们兄弟俩好好聊天吧，患者尽量多休息，三餐要吃好。”
楚辞道：“要不要多吃点糖之类的？”
护士：“每次吃完饭过半个小时给他一块糖含着，其他就没什么大问题了，有事的话按铃就行。”
看楚辞还有点紧张，护士对他笑笑：“你这当哥哥的真尽心。”
“他不是我哥哥。”
宋黎突兀的来了一句，护士有点尴尬：“不是兄弟啊，哈哈，那你们聊，我得抓紧把抽样送过去。”
看着护士走了，楚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恶趣味的，“不是哥哥是什么啊？”
宋黎揉了揉后脖子，小声道：“反正……就不是哥哥……”
楚辞坐在椅子上，心里觉得好笑，不禁想调戏调戏，他翘着二郎腿：“照理说，我比你大三岁，咱两家又算是世家，你也该喊我一声哥哥的。来，叫声哥哥听听？”
刚刚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反驳了一句，回过神来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没想到楚辞顺着杆爬，宋黎干脆不理他，往床上一躺就开始闭眼假寐。
楚辞扯皮了几句，看着宋黎闭上了眼，窗户外面阳光打在被子上，也有点犯困，就往后靠着椅背睡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辞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惊醒，低头，自己的手腕被宋黎死死地抓住，拉出了几道红痕。
他往床上看过去，宋黎这次没有像昏迷时那样呓语，可满头满脸的汗，如同中了蛊。
楚辞急着按铃。
梦中，宋黎走在一个长长的走廊上，长而阴暗的走廊长三百一十五米，一个成年人的步长大概在五十到七十厘米之间，这条走廊恰好够宋黎走三十五步。他的步子很大，步伐很快，目标是走廊尽头的那扇门。
走到门口，他抬头看，门上用红色的颜料写着——104。
十一年前，104病房。
“小黎，你帮我把窗帘拉开点吧。”
十一岁的少年，瘦瘦高高的，吃过的饭都用来长个子了，四肢却纤细的很。宋黎走过去，轻巧的把窗帘拉开半扇窗户，今天阳光不太好，淡淡地像沾染了蛋黄的蛋清，黏黏稠稠的，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他走到床头，看了眼烧好的水，倒了一杯递过去，“今天好像要下雨。”
床上的女子接过杯子，怜爱地看了看宋黎，杯子里的热气也没有把她清冷苍白的脸颊熏的红一点，她轻声道：“冷不冷，要不要回去拿点衣服。”
宋黎摇摇头，抿了抿嘴唇，声音带了丝别扭，“妈，你别赶我走。”
女子一愣，温柔的笑了笑，“我就是怕你冷，赶你走干什么，你在这陪着我我很高兴啊，小黎。”
宋黎低着头不作声。
“下午不是有个羽毛球课吗，什么时候去？”
“不去了。”
“不去了？你下午有其他事情？”宋母把杯子搁在床头柜上，听到这话微微诧异。
“以后都不去了，我把羽毛球班给退了。”
宋黎自上了小学开始，就特别喜欢羽毛球，家里给他报了个羽毛球班，他高兴的什么似的。刮风下雨，就算天气再怎么恶劣都风雨无阻。如果那天实在有什么事情不能去了，也会想方设法下一次去的时候多练一会儿。
他那会儿的年岁，有两件让他一笔一划记在本子的上的事，一件是羽毛球赛，一件是妈妈。
本来是想写“妈妈的病”，当时写到“妈妈的”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就很倔强的盖上了笔盖，又把“的”给仔仔细细的划掉了，他坚信自己的妈妈会好起来。
那时候，妈妈是他心里的光。
看着儿子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其实她心里都知道，为什么宋黎会退了羽毛球班，为什么父子俩逐渐的话少了……
宋母微微地叹了口气，想躺回去的时候突然眩晕，柜子上的杯子被碰到了地上，发出刺耳的呜咽。
“妈！”
宋母扶着宋黎的胳膊慢慢躺回去，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如同一根长针刺到了大脑里，疼痛难忍，感受到病痛带来的身体上的变化，她心里缓缓的凉了下来。
抬头看着一脸紧张的儿子，宋母伸出胳膊摸了摸他的头，眼睛眯起来，喃喃：“怎么长得这么快？感觉你还是小小的一点儿，就这么高了。”
宋黎一怔，心里酸酸涨涨的。
他想把病床摇下去，让妈妈睡得安稳点。宋母摆了摆手，“还不困，跟你聊会天儿吧。”
窗外连一丝阳光都没了，一大片云从天边飘过来，带了一片树叶落到窗台上。
“也不知道你爸爸带没带雨衣，这天像是要有雨。”
“想他干什么，反正他也不会打电话过来。”
宋母无奈，“小黎……别这样说你爸爸。”
“他是个警察，本来就是时时刻刻要压着神经过日子的，平时忙了点你别怨他。即使想不起来跟你联系，不是也每次准时准点的记着你的生日，给你买蛋糕回来吗？”
宋黎闷闷地道：“那蛋糕我早就不喜欢吃了，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一股子香精味儿。”他吸了吸鼻子，“而且……说好今天来看你的，到现在也没来……”
宋母笑着摇摇头，“这才几点啊？还没到中午，我看你啊就是找你爸爸事儿……”
“没有……”
一阵风顺着窗户缝吹过来，宋黎打了个哆嗦，上去把窗户关好。
“而且，”宋母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从背后传过来，“当初选择和你爸爸一起，我心里很高兴。”
宋黎转过头来和妈妈对视，看着那张温柔的面孔，“我现在，心里也是很高兴的。”
至少在这一刻，宋黎心里是不怨的，他看见妈妈眼睛里都有光。
坐在病床一侧的宋黎，没有看见妈妈藏在那边被子后面的手微微用力，一张一合，是像要握住些什么。
“当时生下你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阴天，本来想要给你取个带雨字的名字的，你外公他拿了本特别厚的新华字典戴着个老花镜，前前后后的给你拟了五六个名字。可是你猜后来怎么样？”
提起以前，宋母眼睛都笑得弯弯的，眼角眯出了一条幸福的小细纹。
宋黎放缓了语气，也有些好奇，问道：“怎么样了？”
“后来拿去给你爸爸看，人家一个也不要，非说生的时候是个阴天就算了，名字也跟阴天似的多别扭。”
宋黎一呆，小幅度的勾了勾嘴角。
“当时你爸爸在他办公室里，前一天有个案子没忙完，第二天一大早又被你外公喊起来取名字，多亏他还能清醒着，至少给你取了个正常的名字。”
“他那天事情忙完了之后来医院看我，身上警服都没脱，吓得护士以为什么事……哈哈哈哈哈……”
宋母指了指宋黎坐的那把椅子，“我记得当时他就坐在这个位置，脸上胡子都没刮，笑嘻嘻问我给你的名字取得好不好。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
第一次做父亲的男人穿着一身正气的警服，下巴上胡渣长长短短，眼眶发青，头发也乱糟糟的，还有点不知所措，却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妻子和怀里小小的孩子，自豪的对妻子说：“黎，就是黎明的意思。我们的儿子，那得是个小太阳，就算生在了阴天，名字也得亮堂堂的。天光乍亮的时候，多好。”
宋黎怔然，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说出话来。刚进入青春期的男孩子，什么事情都喜欢藏在心里，最稳重的少年心里也有那一份天不怕地不怕的热情和想把世界都扛在肩膀上的认真。
宋母看着宋黎神色，想在多看的久一点，久到能把他的模样、习惯都刻在心里。
可是……
宋母猛烈的咳嗽起来，吓得宋黎慌乱不已，上前瞧看，妈妈纤细苍白的手指缝里洇出淡淡的红。
他心跳都快停了，浑身上下打着哆嗦，手指颤抖着按着墙上的铃，一次又一次，简直要把那个铃给按到墙里去。
然后他就看见一群医生护士冲进来，把病床上的妈妈拉出门，他就站在原地，眼前一片白。
等到一群人都走了，他才剧烈的呼吸起来，胸膛上下起伏，颤颤巍巍的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了通讯录。
“嘟——嘟——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后面是一长串英文，他娘的，这什么鸟语。
他不相信的又打了一遍，“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再一遍，“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又一遍，“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靠！
宋黎把手机朝着墙角一摔，后壳滑到了床底，他站在房间中心，压抑不住的生气。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
宋黎想起刚才病床上那触目惊心的红，只觉得自己心口也在流血，止不住的疼。他无力的走过去，又把手机捡起来，按了按电池，开机。
屏幕闪了闪，亮了。
他打开通讯录，发了条短信。——“爸，我妈咳血了。”
即使再不想承认，他心里也清楚妈妈的病有多严重，严重到一个月前医生就给下了病危通知书。当时自己把那张纸撕碎了扔在马桶里，狠狠地看着它被水冲走，好像当没看见过就真的不会发生了。
他挪动脚步走出去，关门的时候抬头看了眼，病房的门牌号上写着“104”。
熬了不知道多久，手术室的门开了，宋黎眼神涣散，看着护士走过来近乎可怜的看了一眼他，他直起身子，撑着站起来。
又有医生出来，对着他拿下了口罩，脱掉了手套，摇摇头然后弯下腰鞠了一躬。透过医生皱巴巴的手术服，他看见一块白布，刺眼的白，突起人身体的轮廓。
霎时间天昏地暗，脑子里一片空白。
旁边的护士看着这个呆滞的少年，安静的站着，下一秒——“孩子！孩子！”
单薄的少年举起手臂，拽着医生的衣领，把人按在墙上，红着眼眶，瞠目欲裂，歇斯底里的问道：“你干嘛给我鞠躬？啊？你鞠个屁啊？！！！”
几个护士上去拽他们分开，宋黎就好像钉在了原地，任别人怎么拉怎么拽都只是一句“别给我鞠躬！”
半晌，他口袋里“叮咚”一声，他面无表情的放开医生，往后退了几步，掏出手机。
“我马上到！”
宋黎看着冰冷冷的字，只觉得好笑，马上到，你到个屁啊……
他走到那块白布旁边，在护士紧张的眼神下 半蹲下去，把头埋在布里。
一会儿，少年的肩膀松动起来，声音呜咽着，周围的人逐渐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他说，妈，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