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天牢(上)
冷枕寒偏2020-08-08 22:264,257

  天牢这个地方,并不是世上最阴森、最恐怖的地方,但却绝对是世上让人感觉落差最大的地方。在这个天牢之中所囚禁的每一个人,都在迈过那道老旧脱了漆的铜木大栅门之前,谁曾经不是赫赫扬扬,体面尊贵的人,而对于这些刚刚离开人间富贵场,陡然跌落云端沦为阶下囚的人而言,明明并不比其他牢狱更阴酷的天牢,无异于世上最可怕的地方。

  王老头是天牢的看守,他的儿子小王也是天牢的看守,父子两个轮番换班,守卫的是天牢中被称为地字号的一个独立区域。虽然每天要照例巡视,日晚两班不能离人,但其实他们真正的工作也只是洒扫庭院而已。

  因为地字号牢房里根本没有囚犯,一个也没有。

  这里是天牢最为特殊的一个部分,向来只关押重罪的皇族。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实际上人人都知道皇族贵胄是多么高高在上的存在,谁敢随意定他们的罪?

  在王老头模糊的记忆中,只记得十几年前,这里曾经关押过一个世上最尊贵的皇子。不过在那之后,地字号一直就这么空着,每天洒扫一次,干净而又冷清。

  地字号院外的空地另一边,是一条被称为“幽冥路”的长廊,长廊的彼端通向岩砖砌就的大片内牢房,犯事的官员全部都被囚禁在那里。

  比起地字号的冷清,幽冥道算得上热闹,时不时就会有哭泣的、呆滞的、狂喊乱叫的、木然的……总之,幽冥道上的形形色色表情的人被铁链锁着拉过去。

  王老头时常会伸长了脖子观望,儿子来接班时他便发一句感慨:“都是些大老爷啊……”这句感慨好多年如一日,基本都没有变过。

  当然也有人从幽冥道的那一头走出来。如果走出来的人依然披枷带锁,面容枯稿,王老头就会在心里拜拜,念叨一声“孽消孽消早日投胎”,如果走出来的人轻松自由,旁边还有护送的差役,王老头就会打个揖弯个腰,什么话也不说。

  在枯燥无味的看守生活中,看一看幽冥道上的冷暖人生戏,也不失于一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这一天王老头照常扫净了地字号的院子,锁好门,站在外面的空地上,袖手躬身朝幽冥道方向呆呆看着,时不时还从袖子里的油袋中摸一颗花生米来嚼嚼。

  刚嚼到第五颗的时候,幽冥道靠外一侧的栅门哗啦啦响起来,一听就知道有人在开锁。王老头知道这代表又有新的人犯被提到此处,忙朝旁边的阴影处站了站。

  门开了,先进来的是两个熟脸孔,牢头小陈和小伟,他们粗粗壮壮地朝两边一站,快速地躬下了腰。

  王老头哆嗦了一下,赶紧又朝墙边贴了贴。因为随后进来的那个人是这整个天牢的一号老大,提刑司李玮李大人。这位大老爷今天没穿官服,一身藏青的袍子,笑嘻嘻地抬手做出引导的姿势,道:“请,谢大人这边请。”

  被李大人称为谢大人的是个身穿藏蓝色的青年,相貌瞧着十分邪气,就是瘦了些,看起来像是个大人物的样子。但对于李大人这般恭敬客气,这青年好象安之若素,只淡淡笑了笑,步子仍是迈得不紧不慢。虽然王老头并不认识这个青年,可他身上所透露的气息实在让他背后一凉,他心想,此人应该是个贵人。

  一行人顺着幽冥道前行,显然是要进牢房里去探监。王老头正皱着花白的眉毛猜测来者的身份,那个青年突然停住,视线一下子扫了过来,吓得王老头一个趔趄,以为对方发现了自己在这里窥测。

  “那边……似乎是不太一样……”青年指着王老头的方向问道。

  “那是地字号房,”李玮谨慎地答着,“谢大人应该知道,就是关押皇族的地方。”

  “哦。”青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在他们后面,突然有一个人影飘过,如同鬼魅般,一会儿在前一会在后,青年喊了一声什么,那人影乖乖地停了下来,仔细一看,却又是个俊秀的少年模样。李大人和两个牢头都是一脸好奇又不方便问的样子,一行人就这样穿过了长廊,消失在另一端的栅门内。

  王老头赶紧溜回自己守备范围内的院门后,呼一口气,坐下来,继续拧眉猜测来者会是何人。这个是他的乐趣,被怎么惊吓都不会放弃,也从不在乎他所猜测的结果根本没办法去验证对与不对。

  这个令王老头枯燥的一天又有了事做的青年,当然就是谢语堂。

  由于太子殿下亲自出面安排,李玮哪里敢怠慢。尽管对方只是个无官无职的白衣书生,他依然小心地亲自出面陪同,并不敢自恃身份有所轻视。

  地字号的狱房都是单间,结实异常。与其他的监牢一样,这里也只有小小的高窗,空气流通不畅,飘着一股阴冷发霉的味道。谢语堂进入内牢走廊时略停住脚步,抬手扶了扶额头,好象有些不习惯里面暗淡的光线。夏绿走过来,挨在他身旁,很乖顺的样子。

  “谢大人请小心脚下,”走到转弯处,李玮提醒了一句,“谢玄凌的监房,还在下面一层。”

  谢语堂扶着夏绿的手臂,迈下十几级粗石砌成的台阶,到了底层,朝里走过两三间,来到比较靠内的一间牢房外。

  李玮一抬手,示意属下打开牢门。整个牢室大约有六尺见方,幽暗昏黄。只有顶上斜斜小窗户里透进了一缕惨淡的阳光,光线中有无数飘浮的灰尘颗粒,令人看了之后,倍加感觉此处的塞闷与脏污。

  “谢大人请自便,我在上面等您。”李玮低声说毕,带着两个牢头退了出去。谢语堂在门外略站片刻,缓步走进牢门。

  大概已经听到外面的对话,谢玄凌从墙角堆积的稻草堆里站了起来,拖着脚镣挪动了一下,眯着眼睛看向来访者。

  “谢侯爷,别来无恙?”谢语堂冷冷地打了一个招呼,他和兄弟们的感情向来淡薄,所以谢玄凌从来都喊谢玄凌大哥。

  谢玄凌看着这个闲淡的年轻人,心中况味杂陈。其实自从知道他从南境回来定居京城的时候,自己明里暗里的一直都在努力防他,各种各样的手段都试过,一举一动也倍加小心。可最终的结局,居然仍是被逼至绝境,落到了这间湿冷囚室之中。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时运不济,才会凑巧被揭发出来的倒也罢了,如果竟是作为兄弟的谢语堂一手炮制出来的,那么静夜思之,未免有些毛骨悚然,心下惊栗,想不通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怎么?才半月未见,谢侯爷就不认得在下了?”谢语堂讽刺道,“侯爷的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不过才只有半个月才没见,你就这样忘了?”

  谢玄凌忍住胸口翻腾的怒气,哼了一声道:“当然认得。你我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怎么会不认得。”

  “哟,原来侯爷还记得我还是您的兄弟呀,我可担当不起做您的兄弟。”谢语堂冷笑道,“记得我从南境回来后见到侯爷您,您还是丰神如玉,姿容潇洒,您可是朝廷柱石的威仪,简直令人不敢仰视。”

  “原来谢大人今天来,只是为了落井下台,讽刺我几句。这个格调……可不够高啊。”谢玄凌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我如今蒙冤落难,是命数不济,你追打至此,不觉得是副小人嘴脸吗?你也不过如此。”

  谢语堂冷嘲道:“原来谢侯爷竟还知道世上有‘小人’二字。你落难不假,何曾蒙冤?其实你我心中都明白,谢止寒所控桩桩件件,无一不实,你厚颜抵赖,不过是为了保命而已。可惜铁证如山,黄泉路近,你这一番徒劳挣扎,何尝能保住自己的命,最多不过保全了傅淼而已。就是可怜了竹沥这么个孩子,为了他这所谓的父亲,做出了多少违背他所想的事情。想必……当初静和郡主为何与谢止寒退婚,你也从中作梗了吧?”

  谢玄凌目光微动,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

  果然不出所料,这么快就提到了傅淼。如果不是因为傅淼,谢语堂大约也不会尊屈来到这肮脏之所吧。

  在案情如此明了的情况下,被囚半个多月仍没有处置的旨意下来,谢玄凌很清楚这都是因为傅淼正在确实履行着他的承诺,为救他性命想方设法活动游说。而这种行为必然会触怒太子殿下,使这位东宫太子也展开相应的回击。谢语堂出现在这间囚室之中,想来就是为了釜底抽薪,从自己这里找到对付傅淼的突破点。

  所以谢玄凌做了充分的准备,把自己缩入铁壳之中,随便怎么触动,都坚持咬紧牙根不作反应。

  “谢侯爷,”谢语堂走近一步,微微倾过身子,“我知道……你一见到我就忍不住会想,自己到底是怎么败在我手下的,而且你直到现在,恐怕还是没有能够想出合理的原因来,对不对?你根本想不明白自己哪一步做错了,哪一步疏漏了,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一波接一波地这样发展着,突然有一天就将你打入深渊,从贵极人臣,到囚牢待死,对不对?”

  听着这些冷酷刺心的话语,谢玄凌绷紧了脸,两颊因牙根太用力而发酸发痛,不过仍然不发一语。

  “其实你用不着这么费力地想,今天我来,就是准备明明白白告诉你的。谢侯爷,你之所以会输的原因……”谢语堂的目光象冰棱一样在囚者的脸上刮着,慢慢吐出几个字,“就是因为你笨。”

  谢玄凌的眉棱猛地一跳。

  “我倒不是说你比一般人更笨,你只不过是比我笨罢了。”谢语堂悠悠一笑,“就是因为我比你聪明,所以你会怎么反应,怎么动作,计划什么,谋策什么,我都看得破。而反过来,我在想什么,我会怎么做,我到底如何筹谋,你却是半点也看不透。这么一来,你怎么可能不输,怎么可能不败?而且连输了败了之后都琢磨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输的,这不是笨……又是什么呢?”

  谢玄凌面色发白,抑住胸口的起伏,鼻息渐粗。

  谢语堂在室内踱了几步,象是在观赏这简陋的房间一般,转着头看了一圈儿,最后停在谢玄凌面前,慢慢蹲下来,直视着他,突地一笑:“你知不知道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比你聪明?”

  谢玄凌转过头去,坚持不理会。

  “傅淼。”谢语堂不以为意,仍是淡淡吐出这个名字,“傅淼比你聪明太多了,所以你仍然会重蹈败在我手下的覆辙,一直这么输下去。”

  谢语堂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谢玄凌脖子上跳动着的青筋,用平板无波却又极具蛊惑力的声调继续道:“我来告诉你,有些人会怎么对付你吧。其实只要想通了,那真的很简单。首先,他到这里来看望你这位落难侯爷,告诉你他不会袖手旁观,跟你做一个交易。你不吐露他的秘密,他为你保命。这个交易当然不是假的,必然是会保住你的命。他会非常认真地想方设法,让你活着走出这个天牢。你出了天牢,不判死罪,他的承诺就完成了。他救了你的命,你自然不会再供出他的任何罪行。然后你会被判徙刑,流放到寒苦之地去。也许你觉得自己熬得过那场苦,但实际上你根本没有机会去吃这份苦。因为这个时候你的案子已经结了,不会再有人来审问你,不会有人认真听你说话,你嘴里咬着傅淼再多的秘密也没有机会吐露。从京城到流放地这长长一段路,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是你的鬼门关。到了那个时候,你的死仅仅只是一个流放犯的死,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在意,就算事后有人关心有人在意又怎么样,你已经死了,在根本来不及用你所守的机密威胁任何人的情况下很容易地死掉,把所有的一切都干干净净地带到另一个世界。而傅淼……他这个聪明人却会好好地活着,从此之后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这样多好,是不是?”

  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从谢玄凌额上滚了下来,滴在他脏污得看不出本色的囚衣上,晕成黑黑的一团。

  “谢侯爷,”谢语堂紧逼而来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中传来的一般幽冷残酷,每一个字都扎在谢玄凌的心头,“你现在最好抬起头来,看着我,咱们两个人也来好好地谈一谈,如何?你我怎么说也是兄弟,是时候该要好好谈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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