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止寒虽加入了战团,于自身防卫则非常漫不经心,仿佛仍有些心绪如灰的样子。吴起临眼见着秦怡身法如魅,出手厉辣,根本不需旁人操心,便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谢止寒身上,至于为何不去关心自家妹妹,其实吴安忆一直都由谢语堂和夏绿两主仆在,一时之间也不会担心。吴起临与婷婷一左一右替他补漏,从开始打到现在,别的暂且不说,这两个人倒培养起不错的默契来了。
在整场血战中,唯一安安稳稳没有动过一个手指头的人就是吴安忆。除了言云澈和吴起临时刻注意着她以外,谢语堂基本上更是寸步不离。胆敢向吴安忆发起攻击的士兵,全被夏绿给极狠厉的手法啪啪折碎腕骨臂骨,痛得直滚,偏生吴安忆还阴恻恻地在旁边说着“夏绿啊,千万别伤人”,听那话的意思好像夏绿经常会一不小心就折断人家脖子似的,吓得比较靠前的人纷纷后退,再加上谢玄凌格杀令的主要目标是谢止寒,所以到后来,攻击吴安忆的人大部分都转移到了谢止寒那边,不想在此处费力不讨好地断手断脚。
此时言云澈追击谢玄凌到了外面,阁内少了一个超一流高手,情势顿觉恶化。内力不足的谢止寒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只有不在谢玄凌格杀令范围内的陈清源、陈清嘉、吴起临和大楚人没那么狼狈,但场面绝对是惨淡支撑,如果援兵再不进来,谢玄凌想要的结果已近在眼前。
就在这时,吴清嘉嗅到一丝灯油的焦臭气,不由眉宇一沉。
“难道谢玄凌还打算放火烧暖衣阁……”
“什么?”吴起临吃了一惊。
“此阁后面临湖,他封了前门放火,我们只有跳水,如果湖岸上布了长矛手,从水里上岸就会很难,虽然你我没什么问题,可有些人就难说了。”
吴起临手上未停,心中已是巨震。大家跳水后,若聚在一起上岸,刚好可以让人家集中兵力对付,若各自分散,实力弱一些的又怎么可能逃得出这深海侯门?想到此节,额前已渗冷汗,大声道:“陈清嘉,你别光预测他会怎么样,也说说看我们该怎么办啊!”
“先别急,谢玄凌也没预想过今天会烧自己家,所以府内引火之物未必充足,最多搬些灯油过来,隔得又远,想泼到房脊上是不可能了,最多从连廊处开始引燃,先烧外阁侧楼。幸好昨天春雨,屋梁都是湿的,一时半会儿要把我们都给烧到水里去,也没那么快啦。”
“可是就算再慢,迟早也要烧过来啊!再说,我们也撑不了多久了。”
陈清嘉百忙中扭头看了谢语堂一眼,见自己说了这么多他却毫无反应,忍不住嗔道:“谢语堂,大家都这么忙就你一个人闲着你还不动动脑筋,你在入定吗?”
“没有。”谢语堂闭着眼睛道,“我在听你们冤枉人家谢侯爷。”
“啊?什么意思?”
“我们现在可是在水阁里,一时半会又烧不干净,所以谢玄凌是不会放火的。他以灭巫为由在府内杀人,是捂着盖着干的,外头的巡防营虽听从他的命令在维护治安,不放人进来,但其实并不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可一旦大火烧起来,就很明显这里头出事了,届时不仅太子殿下有借口进来察看,一群锦衣卫,还有齐王爷,只怕都会心中焦急牵挂,谁也拦他们不住。谢玄凌怎么会出此昏招,自己放火把他们招进来?”
吴起临神情一呆,但手上却没闲着,两掌劈中攻至面前的一名士兵,“你说谁?我……我爹?”
“你到谢府来赴宴,结果这里面烧起来了,令尊能不着急吗?齐王府跟这里只隔了一条街,他很快就会得到消息的。”
吴起临心里暖融融的,又忍不住担心:“这里乱成这样,巡防营还守在外面,我爹还是不要来的好……”
谢语堂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安慰道:“你放心,巡防营今夜当值的应该是陈将军吧,他是绝不会伤害齐王爷一丝一毫的……”
虽是父子,但吴起临对父亲的过去基本上是一无所知,闻言忙追问道:“为什么啊?”因为分心,一柄长枪几乎刺中他肋下,被宇文婷一剑挑偏,世子爷定了定神,连声道谢。
“你小心些,”陈清源拉长了声音笑道,“等今晚过了你来问我好了,陈将军与令尊当年的旧交,清嘉也知道的。”
吴起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赶紧装没听见。
“啊,烧起来了……”一旁的宇文婷突然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与此同时每个人都已经看见被渐起的火势映亮的窗棂,闻到了风中的烟尘味道。
“谢玄凌不会放火,那这火是谁放的?”吴起临喃喃地道,“难道是……可言大统领从哪里找到的灯油啊?”
夏绿无声无息地一咧嘴,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此时因为火起,阁内猛攻的士兵们都乱了手脚,有些人进,有些人退,渐无章法,吴清嘉等人趁机反击,一时压力大轻。
“嗯……虽然有点晚了,但我想最好还是问一声,”谢语堂突然道,“我们中间有不会游泳的吗?”
良久没有回答,谢语堂甚是满意:“看来都会了……对了,竹沥你的伤可是支持得住吗?”
谢止寒咬牙道:“没问题!”
此时言云澈已从外面冲了回来,所到之处,士兵纷纷避让,可谓势如破竹。阁外宇文敏的声音这时也响了起来:“婷婷,你要小心哦!”
“我没事!”宇文婷扬声应道,“暄哥,你快躲开吧。”
“好,那我先走了,在外面等你。”
这句话之后,外面果然就再无他的声息。过了良久,吴起临才轻声评论了一句:“你们大楚人,做事还真干脆……”
外面火势越来越大,室内渐有灼热之感。围攻的武士们已尽数撤去,大概是谢玄凌知道在此剿杀掉他们已无可能,开始重新在湖岸处布置人手。大家得了口喘息的时间,退到离火源最远的角落处,互相检视伤口,没想到竟是不声不响的卓青遥伤势最重,左胸和背部都浸染着鲜血。谢语堂递了瓶药膏过去,说是止血收口功效极好,卓夫人忙含泪接了道谢,轻柔地为儿子处理伤口,一面包扎一面落泪,口中还不停地问着他感觉如何,不过卓青遥却只是红着双眼惨然摇头,一个字也不想多说,目光时时看向外面那一片火红,显然心中正在牵挂即将临产的妻子。
秦怡在这里走到了谢止寒的面前,挽发收袖,敛衣下拜,用平静的语调道:“今日之事本就是针对的是谢玄凌,原先家父不忍心对你下手,实在此罪难消。我既然找了谢玄凌报仇,你自然也可以找我报仇。秦怡这条命在这里,听凭你的处置。”
“秦……”吴起临一急,刚想冲过去,被吴清嘉一把拉住。
谢止寒凝目看了她片刻,虽然面色寒洌如霜,却也没有立即发作,而是缓缓地对视一眼,似乎在无声地交流看法。
片刻后,谢止寒看着秦怡冷冷地道:“若是你父亲还活着,我必定天涯海角,杀之而后快,可惜他死了……至于你,那个时候还没出生,我纵然心头再恨,拿你的命又能解几分?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一个孤女报仇,但是你……今夜之后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秦怡垂着头,两滴珠泪溅落在衣衫上。她飞快地抬袖拭目,模模糊糊地回答了一句什么,站起身形,果然避到了较远的地方去。
谢语堂默默地在旁边观望一阵,走到了谢止寒身边,轻声道:“我知道你也累了,但是有些话,我还是想现在问问你。”
谢止寒深吸一口气,用手掌抹了一把脸,“你问吧。”
“虽然你不是谢玄凌之子,但如果今夜他不下杀手,你是否还会如此尊重他?”
谢止寒仰面向天,脸上的皱纹仿佛在这须臾之间,变深了一倍。仔细想了片刻,他仍是目光茫然:“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叫人怎么能轻易放开?他毕竟也是我的父亲啊……”
“可是谢玄凌好象根本没有给你任何考虑的机会,非要灭你的口才行,”谢语堂硬起心肠忽视掉他的悲伤难过,又逼紧了一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谢止寒怔怔地将视线转到这位四叔的脸上,颤声道:“请四叔指教。”
“因为他赌不起。他不能把自己最致命的机密,放在一个不是亲生的儿子手里。以前你以为你们是父子,所以他才这样严苛的对待你,可现在你明白他只是在利用。甚至包括和不悔的联姻都不过是他利用的一种手段而已,所幸你们现在都已经退婚了。至于你们父子之间,彼此都已再无任何信任可言。”
说这些话的时候,谢语堂的目光掠过了吴安忆的脸,惋叹一声,“可悲的是,这桩联姻虽然对谢玄凌而言是为了巩固三皇子和端肃贵妃的手段,可对于你和不悔而言,即使没有谢玄凌的撮合,你们也不一定会成为一对神仙美眷……只要大家都能劫后余生,也未必就走到了绝路。”
“四叔,”谢止寒脸色灰败,颓然地扶着他的肩膀,低低道,“我知道你今日援手为的是什么……可是……为着所谓扶保三皇子的大义,我已走错一步,以致有今日之难,实在不想再卷得更深……”
谢语堂慢慢点着头,神色冷峻,“原来你以为自己还可以抽身,真是可喜可贺。”
谢止寒一呆,随之颓然地低下头去:“原来我一出生就是个错误……”
“这个与你无关,”谢语堂淡淡道,“现在你已知道谢玄凌不是你父亲的事情了,那么除非你死,否则就算你向他保证不记此仇,以谢玄凌的心田也未必会信。如今你与谢玄凌之间的关系已势同水火,谢玄凌绝不会就此放过你。要保全你,就只能扳倒谢玄凌。只不过这样一来,你……”
谢语堂吞住了后半句话,没再说下去,但谢止寒却明白他的意思。要扳倒谢玄凌,就必须揭露一些隐密,而自己也是这些隐密的参与者之一,纵然首告有功,也终不能完全免罪。
“四叔,若你能保全我所珍视的人,我自有回报……”谢止寒慢慢说着,语调十分悲怆无奈,“纵有天大的罪孽,让我一人承受就好……”
“竹沥……”吴安忆似有所触动。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谢止寒抬起了手,在空中迟疑了半刻,终于还是落在了吴安忆的头,轻轻揉了揉,“你不是还有整个齐王府要保全么,明白吗?”
吴安忆用力抿紧嘴角,却仍然止不住双唇的颤抖,控制了好久,方道:“可是竹沥……”
“是我一开始错了……”谢止寒看着吴安忆,两行清泪落下。远远坐着的吴起临明明应该听不清他们的对话,此时眸中竟也有微微水光漾动。
谢语堂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道:“这些以后再说。火势快过来了,大家先到后面的栈桥上避一避吧。”
大家依言起身,先后绕出后门,谢止寒一直垂头不语,等宇文婷和吴起临过来拉他,他才默默地跟着行动,好象脑袋里是空的一样。
暖衣阁的后廊处,连着一道九曲木制栈桥,一直向湖面延伸了有十多丈远,末端竖了座小小亭子。谢语堂请言云澈和吴清嘉联手,将栈桥拆断一截,绝了火源,大家挤在亭子间里,竟是暂时安全了。
“我都忘了这后面有湖心亭啊!”吴起临拍着自己脑袋道,“这样一来根本烧不到我们啊,那无忌为什么要问我们会不会游水?”
陈清嘉一把又拧住了他的脸,嗔道:“桥都断了,你回去的时候不要游水?这湖这么浅,难不成还为你大少爷再挖深点好拖条船来接?”
谢语堂没有理会这二人,只凝目看着对面的湖岸。沉沉夜色中并无灯火,那一片墨染中不知藏着些什么样的魑魅魍魉。谢玄凌今夜之败,此时已成定局,昨日之非,方有今日之报,只是可怜无辜的年轻一辈,各有重创。
镇南候府的家业终归败落,还有谢止寒……
竹沥……
谢语堂忍住喉间的叹息,不愿意再多想下去。
四周波声微荡,那边的烈火飞焰被这一弯浅水隔着,竟好象异常的遥远。刚从血腥鏖战中脱身的人突然安静下来,神思都不免恍惚起来,只觉得这一切沉寂得可怕,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翻起了心底最深的寒意,也唤醒了由于激战而被忽略掉的疼痛。
漫长的静默后,吴起临突然站起身道:“你们看,岸上的情况好象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