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次不同。
顾五娘脸上的面纱不见了。
顾五娘的怀里抱着南明和的兄长,而他的手里,正好抓着顾五娘的面纱,于是顾五娘的容貌便在众人面前一览无遗。
坦白来说,南明和兄弟俩和顾五娘生得并不相似,她生的娇柔妖媚,面庞柔和,乃是典型的南方小娘的模样。
不过她的颧骨微微突出来了一些,于是看上去便不免有些刻薄,尤其是顾五娘生的瘦削,这种刻薄便格外浓重了两分。
但南明和兄弟俩显然要更眉目鲜明地多,他们兄弟俩从小就能够看出一点儿高鼻深眼的模样,大约是从两人不知去了何处的父亲处遗传得来的。
而且,顾五娘的右脸眼角下,竟是刻了一个“贱”字。
下贱的贱,张牙舞爪,极为醒目。
说是刻,其实更加像是烙印。
就如同那些被抄了家,全家都充入贱籍,男者充军,女子则入掖庭一般,这个贱字大约是什么时候被人活生生烙印上去的。
扭曲暗沉,一看便是一个积年的伤疤了——若是成年了之后才被烫上去的,便不至于变得这样扭曲。多半是年幼的时候便被烙印上去了,随着后来年龄的增长,这一个贱字便随着逐渐张开的面皮越来越宽,张牙舞爪,看上去就成了现在这般样子。
这个贱字直接将顾五娘的容貌给毁了,大约这也是顾五娘平素里都要带着帷帽或是面纱的缘故。
上一次小姑娘将她的帷帽给碰掉的时候,南明和并不在场,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脸上被人烙印了一个“贱”字。
不过尽管知道,南明和心里也不至于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来。
他很小的时候兴许也是和自己的兄长一样渴求过生母的疼爱的,但是自己和兄长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从被生下来开始就被生母厌弃不已。
随着时间的流逝,南明和再也没有想过和自己的兄长一样,祈求生母一个垂怜的眼神。
对他来说,面前的这个女子,至多是给了他这一副血肉之躯罢了,她并不喜欢自己,以后也不会喜欢自己,那他又何必去拿自己的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呢?
顾五娘是他的生母,但并不是他的娘亲。
南明和只有一个谈不来的兄长,没有娘亲,没有爹爹,甚至还不如寻常人家里的一个寻常孩子。
虽说和自己兄长的关系也不过如此,南明和也并未再渴求过任何感情的温暖。
他小小年纪就明白了,他并不是所有人期待的那一个,甚至极有可能是最多余的那一个。
正如这时候一般。
彼时南明和就这般躺在地上,周围明明还有好几个丫头,却没有一个人管他。
她们的目光都在大厅中央的顾五娘等人身上,眼中有种种惊讶、喜悦、艳羡,没有一个人将目光放在南明和的身上。
南明和没有起来。
他虽然还很小,但是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还不如躺在地上,继续做自己的透明人。
于是他继续不动声色地躺在地上,通过一条细细的眼缝儿去看这屋子里头的人间百态。
兄长被顾五娘亲自抱在怀里,一张和南明和有八分相似的小脸上满是乖巧的笑容。
南明和就算并不喜欢自己的兄长,却知道他这副看上去乖巧的皮囊下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模样的灵魂。
乖巧?
不,他是个怪物。
如同南明和一样——尽管两人的关系实在一般,但两人到底是双生子,也有着一样的特点——他们都是怪物。
他的兄长可以用一万个不同的词汇来形容,但乖巧这个词,从头至尾都与他没有任何的关系。
他的性格,和南明和几乎是完全南辕北辙的。
尽管两人似乎都是难得的早慧,但南明和冷淡寡言,兄长却似乎要更加圆滑有趣。
他从小就善于钻营,善于怎么在自己的脸上戴上种种不同的面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情绪神情说变就变,毫无滞涩。
他很擅长怎么将自己想要的东西收回到自己的手里,之前除了获得顾五娘的喜爱这一件事情没有做成之外,只要他出手了的事情,基本是件件都完成了的。
南明和不是不会,但他懒怠。
他并不觉得获得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似乎从被关在了这个小院子的第一天开始,南明和就已经完全丧失了对生活的兴趣。
吃糠咽菜也是吃,山珍海味也是吃,他又何必这样努力地想要去获得山珍海味?
不过现在来看,兄长似乎连自己唯一一件没有做成的时候也做成了。
南明和的目光落在兄长手里抓着的面纱上,看着顾五娘红光满面的样子,看着兄长脸上故作乖巧的笑容,看着顾五娘身边站着的那几个浑然陌生的男子窃窃私语的模样。
顾五娘显然很高兴,即使自己这个长子居然将自己的面纱给扯下来了,她也完全没有动怒的样子,连脸上的那个丑陋的红色烙纹都泛起了红,看上去更加扭曲难看了。
她身边的那几个男子正脸色各异地讨论,但很显然这些各异的脸色之中并没有不悦,多半都是惊讶和惊喜。
“我的儿,咱们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顾五娘亲亲热热地将兄长抱在怀里,似乎从小就将他养在自己的膝下一般,丝毫看不出来这副殷勤的态度之中掺了假。
“我的儿,你叫……”
顾五娘显然很高兴,大发慈悲地想要喊一喊兄长的名字,但她卡住了壳儿,想起来自己的这两个孩子还没有被允许姓顾。
而她从前看到自己这两个孽根祸胎便觉得痛恨不已,也没有给他们取过名字,如今想要和长子亲近亲近,她竟然连个名字都喊不出来。
而南明和的兄长已经“善解人意”地看出来了顾五娘的尴尬,他笑容乖巧地抱住了顾五娘的脖颈,轻声说道:“娘亲,嬷嬷从前喊我阿四,因为我头顶有四个旋儿。”
顾五娘脸色马上便变得好看了起来。
她很欣赏自己这个儿子,小小年纪就如此识时务。
“四儿真乖。”
“是娘亲教的好。”
阿四简直乖巧地不行,就好像他已经浑然忘了自己的娘亲从未养育过自己,更别说教不教得好了。
这可真是一幅母慈子孝的好场面。
南明和看的心里并无波澜,甚至想笑。
而阿四这话给顾五娘解了围,于是她又高高兴兴地扭过头去,看着一边的一众男子,有些按捺不住话语之中的高兴:“四儿如今能上顾家的族谱了,老祖宗是否赐姓赐名了?”
“老祖宗说了,少爷的天赋远非旁人能够比拟的,故而已经赐下了玉碟,这些都是老祖宗先前就已经想好了的名字,五姑娘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这几个男子便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几张玉碟,一一摆到顾五娘的面前去,让她挑选。
南明和看不清楚那玉碟上写了什么,不过他能够从顾五娘的脸上辨认出喜悦,足以说明那些名字都是光明美好的词儿。
这可真是时来运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
顾五娘将那些玉碟都拿到阿四的面前,大约是为了给他刚刚说话讨巧的奖励,便让他自己挑选。
“娘亲,阿四愚笨,字还未认识完,故而并不认得这些,娘亲满腹诗书,自然能够胜任此事,还请娘亲帮阿四选一个名字儿。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取名一事也应当由娘亲来挑选,阿四才不算越俎代庖,问心无愧了。”
这些已经是没有念过书的阿四能够说出来的最文绉绉的话了,虽然还是有些蹩脚,但在有刚刚那个惊天大消息的加持下,在顾五娘的眼里阿四简直如同整个人身上都渡满了光。
正在顾五娘美滋滋地帮新任顾阿四挑名字的时候,那些男子之中又有人将目光投向了地上正在装睡的南明和。
他看了好一会儿,便又凑到了顾五娘的身边,轻声了什么。
然后顾五娘的目光霍然大变,连被顾五娘抱在怀里的顾阿四都把目光投向了南明和。
“怎么可能?大祭司是否弄错了?”
那几个男子也是一副并不清楚的模样,倒是顾阿四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放在了南明和的身上,然后这般说道:“娘亲,若是如此,不如我换了弟弟吧,弟弟年纪小,吃的苦也比我多,不过是没有姓名罢了,只要能跟在娘亲的身边,阿四便已经很满足了。”
顾五娘还有些犹豫不决,那群男子倒是内讧了起来,众人闹成一团,而顾阿四却已经发现了自己熟悉的弟弟眼皮微颤。
他知道他是醒着的。
他趴在顾五娘的背上,趁着众人都没看到,他朝着南明和露出一个堪称为炫耀挑衅的眼神,还挥了挥自己手里的面纱。
南明和没有动。
这一次他第一次觉得事情如此荒唐可笑。
脚下的地毯很柔软,是自己从前那破破烂烂的小屋子里决计没有的柔软,南明和却没有丝毫贪恋。
他一下子就站起了身,然后转过身朝外头走去。
丫头们看见了,却无一阻拦。
而顾五娘等人并未看见,也没人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