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顾五娘肩头亲亲热热母慈子孝的兄长看见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脸上露出来一个隐秘的笑容。
然后很快他就又调整好了自己的神情,装作无事发生过了一般,还是那个乖乖巧巧的顾阿四。
大约是从这一天开始,南明和和兄长的关系就彻底走到了深渊。
南明和出来的时候,外头那婆子兴许也已经得知了某些消息,所以对南明和的态度堪称一个天翻地覆:“你出来做什么!五姑娘叫你出来了么!”
南明和的眼底毫无情绪,他回头看了一眼院子,然后淡声说道:“五姑娘现在和四少在一块儿,没空管我。”
这嬷嬷尖锐的嗓音便立刻响了起来:“五姑娘的事情你管得着么你!给我回院子里去!”
南明和没说话。
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嬷嬷背后守着的那个轿子。
刚刚他是坐这个轿子来的,那时候他还昏昏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并不知道原来这一趟就会彻底分出来这么一个高下。
南明和这个人呢,最大的优点便是有自知之明,他不会对自己并不能够拥有的东西产生任何的想法,也不会对自己懒怠拥有的东西产生渴求。
但是旁人并不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这老嬷嬷一看南明和的目光落在这轿子上头,脸上的横肉马上就抖动了起来:“看什么看,这是你应当看的么?你也配!今儿老祖宗发话了,以后这轿辇,就是四公子的了,你也配坐?赶紧地回去,主子们懒怠见你!”
但她口水这么飙了一通,南明和却浑然不在意。
他甚至神情都没有变化一下,只是安静地听这老嬷嬷说完了,然后抖了抖自己的衣裳,轻声说道:“嬷嬷,我不认识路,还请嬷嬷拨个丫头,带我回院子。”
南明和不卑不亢,他没有动怒,亦没有自卑——就好像他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顾五娘的欣喜若狂,看着兄长的一步登天,看着周围的一切变来变去,却始终都是那一副模样。
老嬷嬷忽然感觉自己满腹想要说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她气闷地指了一个丫头带南明和走回自己的小院子,目光落在南明和的背影上,半晌才骂了一句晦气。
南明和听见了,也权当没听见。
他小小年纪,便已经开始感觉自己无欲无求。
不过与其说是无欲无求,不如说是南明和知道自己几乎没有翻身之机,所以他干脆悲观到放弃自我,懒怠再去想外界的事情究竟如何。
南明和知道自己很难翻身,他最初就没有任何倚仗,如今再被亲兄弟踩上一脚,他已经毫无翻身之机。
不过这又如何?
比起兄长的野心勃勃和斗志昂扬,南明和显然要觉得悲观消沉的多,他并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也无法想到这世上有什么值得为之奋斗的。
遗憾的是那个时候的南明和还不知道这世间最极端的消除痛苦的方法就是寻死,但他也早已经离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区别。
那一天回去了之后,原本简陋的小院子就剩下了南明和一个人。
不过这对南明和也并没有多少影响,因为南明和也不再住这个院子了
他搬到了更加破烂的地方,开始与一大群乱糟糟的男童少年住在一起。
他们都是顾家的孩子,但是他们没有通过测试。
通过测试的就是资质上乘的孩子,譬如顾阿四这样的,很快就能够脱胎换骨,获得顾家赐姓,还能够有自己的名字。
而其他的最低等的顾家子弟就不配拥有自己的姓名了,不过代号一个,从此便是顾家最低等的下人了。
这个测试究竟是什么南明和并不知道,而这些男童也显然说不清楚——南明和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做过那测试,不过很显然无论他有没有做过,他现在都是和旁人一样做下人。
那个时候南明和才知道,原来还是有更糟糕的事情的。
南明和从前虽然过得不好,到底也勉强算个主子,但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得开始做工了。
是的,做工。
很难想象顾五娘的孩子居然会出来做工,做下人做的事情,但事实就是如此。
他的兄长已经由于某些他并不明白的原因飞黄腾达了,而他却要沦落到和其他被判定为顾家最低等的废材相同的境地里去,给那些资质上等的顾家子弟做牛做马,一文不值。
那些平素里只有下人会干的事情,譬如给主子洗衣裳,拖地,收拾东西,打扫卫生,这些都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但很可惜,现在的南明和必须要做这些。
南明和有些惊愕。
但是他的学习能力一直都很强。
恍然间他似乎大约明白过来了学习的含义,所以格外下了苦功夫学习自己能够接触到的,能够学习的一切。
不过他也不是唯一一个在努力学习的人,周围的人也一样,因为大家都知道,想要脱离这个痛苦的下人身份,自己只有学习、变强这唯一一个途径,成为能够被顾家重视的人,或许就不会那样凄惨了。
在第二次考校到来之前,南明和却又生了变故。
他没有去参加这一次的考校。
因为他的兄长,彼时已经成为顾家少主,有了自己的名姓,名曰顾驷。
而南明和还没有自己的名姓,旁人会叫他的绰号呆子,而他却从书中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
昭昭,明也。
安安,和也。
故而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明和。
而字,他也同样已经想好了。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南明和给自己的字为行止。
南明和也渴望光,也渴望平安喜乐,即使这个平安喜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生母也没有兄长,南明和也觉得自己可以不再如此。
但是光是没有光的——至少在光明到来之前,南明和的光便被掐断了。
昔日的顾阿四,今日的少主顾驷,点名道姓要南明和来给自己做书童。
他书童这个词用的很妙。
不像旁人,有的人用的是“小厮”“随从”的名头,听上去就不过是要个下人,这个“书童”听上去就很温和,带着一种垂怜一般的温和,让旁人觉得他是有心想要捞自己的弟弟一把。
而这个“书童”,又似乎透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架势来。
这明明其实也就是个下人的位份,而又偏偏透露出一种来自上位者的恩宠,是带着屈辱,又要人感恩戴德的。
好几年了,他想要捞南明和一把,会是这个时候?
分明只要南明和能够考校过那一次,他便可以做普通的顾家子弟了,就算不能和顾驷一样威风凛凛,做顾家的少主,但好歹不用伺候别人,还有书可念。
但这么一捞,南明和就永远不可能再去参加那个考校了。
他必须在自己的兄长身边,给他做牛做马任劳任怨,还得在旁人艳羡的目光里一直做下去。
南明和其实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两人都已经形同陌路了,南明和也从来没有在旁人的面前说过他们的关系,他又何必这样对自己念念不忘?
南明和不懂,但无论他如何不懂,他都要去伺候自己的兄长。
这个时候的顾驷已经完全意气风发了起来。
他与南明和的五官轮廓原本是极为相似的,不过他的眼睛显得比南明和要锐利一些,而唇也要薄上许多,显得比南明和的容貌要更具攻击性,也更加耀眼明亮。
南明和生的俊朗温和,他便多一种光亮侵略的气质,与南明和又截然不同了。
人靠衣装,马靠金装。
顾驷换上了最贵的云丝缎,脚蹬白玉靴,头上顶着金冠,披着貂绒的大氅,好一个活脱脱的贵族小公子。
而南明和,穿着最寻常的棉布衣衫,因为常年吃不怎么饱的缘故,他生的比顾驷要瘦小一些,难免在被精心照料下的顾驷面前显得面黄肌瘦。
都是少年郎了,几年不见,已经浑然成了陌生人。
南明和被点成顾驷的书童前,顾驷特意来他这尊贵的少主平素里绝对不会涉足的前院转了一圈。
他是来看南明和的。
顾驷没有和之前一样笑眯眯地和南明和演个兄友弟恭——他以前是没有确定自己的地位,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够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拉上南明和,成了有自己的份儿,差了也能拉个南明和做垫背,所以那个时候他还很喜欢演个兄友弟恭。
而现在的顾驷已经早就不是当年的顾驷了。
他微微歪了歪头,看见南明和正平静地看着自己,忽然便勾唇咧嘴一笑:“弟弟,来当我的书童吧。”
南明和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看自己,但是每当顾驷这样笑的时候,事情便准没有好事。
但他依然没有办法抗拒。
饮食起居,穿衣洗漱,上学下课,这些都比顾驷叮嘱过了,要南明和亲力亲为。
在顾驷的大院子里头的时候,他得随时鞍前马后,卑微不已。
出门了的时候,顾驷要下马,南明和就得给他做人凳,屈辱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