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说的话,你可明白?”
女帝说话的语气比当年琮阳公主将虎符丢在他的面前时要温柔很多。
但是这种温柔却并不是什么真正叫人觉得舒坦的温柔。
琮阳公主冷硬,却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到底是看着南明和从小豆丁一般的小小少年,长成了今时今日的青年的,所以即便她说的冷硬,很多时候南明和是能够听出来她冷硬的话里藏着的温柔的。
但是女帝却并不一样。
她的身份和大长公主就不同,说出来的话似乎是高高在上的,却又似乎莫名其妙地带着一种叫人感觉到恼火和不甘的平等。
可被女帝点破出来的又分明就是事实,即便南明和觉得不甘心,却又并不能够说出任何反驳的话语来。
这叫南明和鲜少地感觉到了挫败。
自从离开了顾家之后,南明和已经很少会产生挫败这种情绪了。
但今时今日女帝说的这些,让他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挫败——南明和从不骄傲自满,他比任何其他的人都要清楚自己的地位和定位,所以即便他感到挫败,也并不会觉得屈辱。
女帝说的话是事实。
诚然,此时此刻的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没有,他还顶着南家的姓氏,用着南明和的名字,站在晏昭昭的身边,也只能够用着一个表兄的身份。
梁喑有些话说的其实倒也没错。
他不过是占着一个表兄的身份,甚至不如梁喑光明正大,他是理亏的。
但梁喑有些话也说错了——他不是晏昭昭的表兄,梁喑……也不是。
说起来,无论梁喑心里的那股子孤勇是浪子回头,还是虚情假意,他这辈子都注定得不到任何回应了,大约还是梁喑要比他更惨一些的吧。
南明和想到梁喑,走了一会儿神,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了,专注地听着女帝和他说的话。
“顾行止,朕知道你不怎么喜欢这个名字,但你如今却无法摆脱顾家这个出身,也永远也摆脱不了顾家这个出身。朕知道你的过往兴许并不好,顾家也不配做你的家,让你以此为耻,但这世间的哪个人与家中不会有些龃龉?”
“当然,朕不是在劝你原谅顾家,而是在告诉你,顾家是你的家,倘若它做不了你的家,配不上你,你便应当去将它变成你的家,叫它属于你,叫它以你为荣,叫它唯你马首是瞻,叫它在你的手心里翻不出一点儿浪花,只能够稳稳妥妥地匍匐在你的脚下,仰你的鼻息过活。”
“那个时候你便不必再去不喜欢这个名字了。这个姓氏给你带来的屈辱和痛苦已经被你洗刷,从那时候开始,顾家不再是顾驷的顾家,而是你顾行止的顾家,这才是你应当去做的。”
“你一辈子都要当昭昭的表兄么?朕觉得你应当也不是很愿意吧。你要娶她,给她三媒六聘,合过庚帖与婚书,再与她举案齐眉——无论在那礼单还是庚帖婚书上,你都甘愿一辈子都用南明和这个名字?”
“南明和不是你,顾行止才是你。尽管这个名字也许曾经意味着痛苦,但是你应当让这个名字从那之后变成威慑和权势,叫那些所有曾经让你觉得痛苦的人想起来这个名字,心里便只有后悔和害怕,那才应当是顾行止。”
“这世界上能够做昭昭表兄的人很多,你瞧着朕宫里头这些皇子,哪个不能够做昭昭的兄长呢?还有那些亲亲故故的堂亲表亲,哪个又不可以呢?你要做,就应当看着更加长远的目标。
你不应当做个表兄,而应当有那能力和魄力,告诉全天下的人,她晏昭昭是你的女人,亦或者是,你顾行止才是她唯一的良配,叫人想起来你们两个人的名字之时,心中不是疑惑或者是遗憾,而是艳羡与胆怯,是膝行向前,莫敢直视。”
女帝对南明和说话的语气永远是那样不疾不徐。
她的语气比起琮阳公主的语气要温和平静的很多,但她的语气却比公主更加的狂妄,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亦带着自己的所有期许。
也许她是从自己的回忆之中想起来了什么,于是目光之中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丝真正的温柔和怀念:“朕是过来人,朕知道你对昭昭用情极深,也从来没有否认过你对她的一片真情。
真心和真情固然好,可是这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不能够用感情来弥补的东西,你若是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昭昭的身边,想着一辈子能够永永远远地长相厮守,那就应该拿出更多能够叫人信服,叫人臣服的东西。
你该在她的身边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而不是到头来天各一方,即便你知道自己与她才是那万中无一的天作之合,可却永永远远地不复再相见,时过境迁沧海桑田,那再后悔也早已经不复从前,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女帝很少和南明和说起这些,更是很少很少主动和南明和谈论,关于他和晏昭昭的情感问题。
这似乎并不是一个陛下应该和自己的臣子说的话题。
但也许能够将目光放的平静一些,这便可以是一个满腹心酸的家家,看着自己女儿的心上人之时,最想要吐露的心声。
女帝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她一双藏满了怀念和沧桑,如同琉璃一般晶莹剔透的眼中,又分明似乎将一切都看入了眼底。
“你们少年相识相伴,青梅竹马原本就应当是最好的感情,可是你终究不应当永远拘囿在这个表兄的身份之中——你该去拿回属于你自己的身份来,拿回属于你的权势来,你才能够站在她的身边稳稳当当。
日后不论是来自何方的感情,亦不论是来自何方的势力与威胁,那也永远也不能够胜过你与她之间的感情,亦不能够战胜你与她手中拥有的力量,那这世界上才真真正正,永远没有人能够再将你们分开。”
女帝的目光之中含着十分隽永的温柔笑意。
她看着南明和,又回头看看晏昭昭,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叫她觉得非常高兴的日子,脸上的笑容便比之前显得要真实很多。
“如若不是和朕说的这般的话,即便你与她心心相印,相识相爱却又不能够相守,这又算是那门子的情爱呢?朕希望你能够一直在她的身边,能够像今时今日一般,这般坚定又这般温柔地看着她,即便是几十年,你对她的心悦也一如今日,从不改变,你能够做到吗?”
这时候女帝的神情之中又划过了一丝丝稍纵即逝的伤感。
大约是从前自己身上留下来的一些遗憾罢,叫女帝今时今日不免有些多愁善感起来。
南明和没有真真正正地去查过关于女帝的事情,一来是他暂且没有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做到这件事情的能力,二来他知道女帝和昭昭的关系,觉得自己做这件事情,很有可能会叫昭昭觉得失望,所以他对今日女帝所有的情绪一无所知。
但是他大约知道,除了如今女帝后宫之中的这几位公子之外,女帝其实还应该是有一位念念不忘的心上人的——但他究竟是谁,从哪里来的,又去了何方,他一无所知。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臣对昭昭的心意十几年来从未更改,无论是少年时期将昭昭当做妹妹一般疼宠包容,还是如今心意已明的心生爱重,臣的心意明明白白,今日如此,且可对陛下发誓,来日十年,二十年,直到臣这身躯化为枯骨尘沙,被风一扬都找不见了踪影,臣对昭昭的心意亦不会更改。”
南明和转头,同样隔着珠帘看着晏昭昭躺着的身躯。
他的目光近乎虔诚地看过她的轮廓,不带一丝一毫欲念地从她的眉间看到她的唇角,只觉得她无一处不生地如同他心上人的模样。
不多不少,且是刚好。
“你爱她吗?”
爱这个词儿非常突兀,也非常直白,似乎并不是属于大羲朝的官话。
但南明和还是很快就明白过来了这一个词儿,他点点头,一字一句甚为缓慢地说道道:“臣爱她,臣如同看重臣自己的性命一般看重她。她是臣年少时遥不可及的梦想,是臣青年时最难割舍的日光,便如同……便如同陛下一样。”
女帝知道南明和很聪明,她也听得明白南明和这一句话意欲所指。
于是她的容貌既瑰丽又伤感:“只是朕与他并非是什么好故事,还是不要如同朕与他一般的好。大约是当年不幸,故而如今朕倒格外不愿意看到任何遗憾了。分明就是情深义重,却又……罢了,朕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说专心致志与情深义重。”
女帝的这句话,南明和便不好接了。
他垂下头来,女帝似乎也是意识到了自己刚刚感慨的这么一句话不合时宜,便摇了摇头失笑道:“朕失言了。朕知道你心中记挂你的昭昭,你去陪着她吧,朕去外头看看御膳房的那群御医有没有查出个甲乙丙丁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