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主……”
青凤坐在主驾驶位上，目光迟疑，不时朝后视镜中言不语看去。
在后座，言不语怀里抱着裘妍姿，一言不发。
“军主，在您走后，郑秀秀给了我这个——”
青凤犹豫很久，把一张红红的喜帖交到言不语手里。
“她还说——”
言不语打开喜帖，看见了两个名字，一个是正休息，另一个——
是刘毅。
“她，还说了什么？”言不语淡淡问道。
“她说——要不是她父亲强烈要求，她不会给您喜帖，还说……还说，希望您能够识趣一点，在订婚宴上老老实实的，不然她会让你好看……”
言不语听了，低下了头，一只手轻轻地在裘妍姿柔软的秀发上摩挲。
“军主，郑秀秀小姐这么对你，要不要，把她身边的守卫力量召回来……”
青凤提议。
言不语沉默了很久。
然后，轻轻的，呼出一口气。
“不用了……”
青凤立即道：“那刘文娟呢？那个人与您毫无关系，用不用我——”
青凤眼中掠过一抹狠厉之色。
“不用了，你好好开车吧。”
言不语轻声的，拒绝了青凤的提议。
车辆，缓缓地驶入了暗巷。
……
似乎要下雪了。
屯聚的云块遮住了星月的光辉，天空阔野白茫茫地连成无垠一片，又在夜色下变成一团黑白分明的阴阳。
门外，有寒风呼啸。
言不语起身，轻轻掩了掩裘妍姿身上的被子，又去门口，将门轻轻地关上，便回到座位上，再次拿起了昨天王国平拿来的运输单。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嘤——”
裘妍姿从沉睡中悠悠转醒。
言不语放下手中琢磨了很久的运输单，笑了笑，走到裘妍姿身边。
“醒了？刚好我给你泡了姜茶，喝点吧，驱寒的。”
言不语伸出一只手，手掌心诡异地出现一个小碗，碗里有明黄色的姜茶，腾着热气，还有一个小勺子。
裘妍姿就要起身。
“别动。”
言不语按了按裘妍姿的肩膀，舀了一勺姜茶，吹了吹，然后递到裘妍姿嘴边。
“来，张嘴。”
裘妍姿却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言不语。
“怎么忽然就傻了？”
言不语笑了。
“是觉得我给你喂姜茶很不可思议吗？没事的，以前我生病的时候，你不是也总是这么照顾着我？”
“如果我毁容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裘妍姿忽然问出一句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话。
言不语笑了笑：“就算你毁容了，你依然是你，我为什么不喜欢呢？何况，有我在，哪怕你真被毁容了，我也能帮你治好。”
“那如果，我没有毁容，可是——我已经不是我了呢？”裘妍姿追问。
“嗯？”言不语怔了怔。
裘妍姿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言不语，一字字道：“我问，如果我还是现在这副模样，但我身体里的灵魂，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我了，完全变了呢？”
也不知过去多久，言不语脸上重新浮现出微笑，端起碗，“别说这些没用的事情了，来，先把姜茶喝了。”
“我不喝，我要你先回答我。”裘妍姿不肯张嘴。
“乖，喝了姜茶我们再接着聊，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跟我聊天吗？只是以前我跟块木头一样——”言不语再次把勺子递向裘妍姿嘴边。
“我说了，我不喝！”
裘妍姿猛地甩手——
砰！
咔咔！
言不语手中的碗，飞了出去，砸在几米外的地上，一瞬间，四分五裂。
裘妍姿眼眶里泛起了泪花，颤声道：“言不语，你回答我，如果我还是这张面孔，这副模样，一点都没有变，但我体内的灵魂却完全变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言不语沉默了很久。
“你，发现了吗？”
裘妍姿一听，眼泪瞬间如洪水冲垮堤坝一样涌出，顺着姣好的脸颊两旁，不断往下坠落。
“是的，我发现了。你不是言不语，言不语喜欢抽烟，喜欢喝酒，喜欢在难过的时候一个人捧着一本外语小说看上一天，然后在半夜三更的时候，一个人去河边散步，看风景……他不喜欢说话，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不会跟人打交道；他是木讷的，但也是善良的，虽然不懂得怎么关心人，总是好心办坏事，笨拙地像一个小孩子，但是……你不是他！”
“他从来不会说，他喜欢我，他从不会说我是他女朋友！”
“妍姿——”
言不语伸出手，想去擦裘妍姿眼角的泪水。
“走开！”
裘妍姿像是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靠近，脸色瞬间吓得苍白，立即缩到床脚，甩开言不语不断靠近的手。
“妍姿，我还是我。”
言不语轻轻叹了一声。
他知道裘妍姿因为上午时候被郑秀秀和刘文娟欺负，身体与精神上遭受双重打击，以至于现在有些不对劲。
一些应该早藏在裘妍姿心底的疑惑，在这种状态下，被裘妍姿说出。
像是一种爆发，将心里积蓄已久的不良情绪发泄出来。
而言不语现在要做的，只是包容，跟解释。
言不语轻声道：“妍姿，能不能听我讲一个故事？”
裘妍姿目光颤抖着，如同一只怯弱的小兽，不敢与它眼前的猛兽对视。
言不语自顾自道：“在很久很久……大概三四千年前，有一个人，从一座山里面爬了出来……不是借尸还魂，也不是孙悟空那种仙石生出灵性，总之……你就当他的出现是命运使然，是生命在亿万年时光中一次的巧合，是天地规则运转无数年中一次的偶然的漏洞。”
“他出现了，懵懵懂懂的时候，学会了当初人族的语言，并机缘巧合的加入当时一场波及整个中原大地的战争中。”
“然后，他发现一件怪事，就是自己拥有强大到几乎媲美神灵的力量，而这种力量，他人没有。没有人能伤害到他，哪怕是动用当时最厉害的兵器；他不会死，无论是受伤，亦或者因为寿元走到尽头……他看不到自己寿命的尽头在哪里。”
“感觉到自己和别的人完全不同的他，因为他人看待魔鬼一样的目光，以及自己心中的疑惑与茫然，离开了人族的世界，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异类。”
“从那以后，他孤独的独自一人，行走在人世之外……”
“他没有娶过妻子吗？”裘妍姿忽然发问。
言不语笑了，裘妍姿肯问出问题，这是表明裘妍姿已经逐渐冷静下来的证据。
言不语笑道：“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裘妍姿吃了一惊，失声道。
话才说出口，裘妍姿立即发现自己说错了，不该这么激动，于是脸上表情瞬间变化，重新变成之前一副“恐惧的小兔子”模样。
言不语好笑地看着裘妍姿在自己面前演戏，也不见怪，轻声道：“因为，他孤单啊。”
“不要说孤单，就更应该找个女子成亲，那个人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在那个时期，一般人能活到五十岁，便能称作高寿，而他感觉不到自己的生命尽头。所以他不敢成亲，宁愿自己忍受这份还在忍受范围内的孤独，不愿意享受几十年的欢愉时光后，去迎接翻上数倍乃至数十倍的，来自分别的痛苦。”
言不语看了眼裘妍姿，发现裘妍姿双眼迷离，似沉浸在故事之中，轻轻叹息一声，续话道：“他一直活着，看不见死亡，也看不见终点。在路上走着，他期望能找到一位同行者，但是始终找不到。”
“而孤独，变得越来越强烈……直到变得让他都感觉自己承受不了，他做出一个决定——”
“他走进了人世间。”
“在人世间，他做了很多事情，尝试消除孤独，例如收仆人、像个普通人一样开商铺、当一个道士，带着自己徒弟云游四海、做和尚，四处化缘……新鲜感取代了孤独，这样持续了一断时间。”
“但好景不长，过了对于一般人而言十分漫长的一段时间后，他发现孤独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了。”
“这一次，他发现自己已经忘了该用什么办法去对抗这种无处不在的孤独感。”
“那时，几乎快被孤独感逼疯的他，做下了一个决定：他说，我要成仙，我要成神，我要去另一个世界看看，在那里寻找消除孤独的办法！”
“然后，经过几百年的谋划与修行，他就快成功了，或者说，他已经成功了，成功扛过老天对他这种逆天而行者的惩罚，两只脚，都踏在了那座叫作成功的山峰之巅上。”
言不语的声音忽然变得落寞，又带着丝丝寒冷。
“然而，正当他满心喜悦的时候，从他身后，来自他几个仆人的手，抓住了他的脖子，生生将他拽了下来……”
“他从万丈高的山峰上跌落，身受重伤，而抬头看去，那几个仆人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如同饿了好多天的饿狼盯着一块血淋淋的肉。”
“他本来做好了打算，如果自己扛不住老天降下的天罚，死了也好。但在那一刻，他不愿自己死在一群背叛自己的仆人手中，他想给这群仆人一个无比深刻的教训，一个让他们生不如死的教训！”
“于是，为了活下去，完成这个目的，他开始逃跑——这是无数年来，他第一次尝试逃跑。”
“他怕自己会因为一些不小心的行为动作，和说话时遣词造句的语气习惯，暴露自己，于是他不断自言自语着‘慎言、慎行、言不语’，封印了自己的记忆，并将自己变成一名不过三岁大的孩童……然后，饥饿和寒冷，让已经失去记忆的他不知不觉的，走到了一处热闹的集市里面。”
“是你！”
裘妍姿失声道。
“是啊。”
言不语伸出手，这一次，很轻松地放到了裘妍姿的脑袋上，轻轻的，揉了揉。
他笑道：“我叫——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