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
铁蹄踏碎了一片寂静,男人哈出一口热气,在空气中凝成了白雾。
负责赶马车的男人昏昏欲睡,被寒风灌了一脖子后,这才清醒了一些,睡眼朦胧的在四下里张望了几眼。
这镇上的薄雾已经散去了,只是很少有人出来走动。清冷的街道上残留着昨日的热闹痕迹,顶着阴沉的苍穹,却更显萧瑟。
“爷,就是这儿了。”放下了手中的马鞭,小厮揉了把脸,拿捏出个谄媚笑容,冲着身后的马车恭敬的说道。
有着苍青色花纹的车帘便被一双手给掀开,接着便是叮当几声,清清脆脆,这是昂贵玉石碰撞时闹出的声响。
小厮不敢看这位天潢贵胄,腰弯的低低的,恨不得埋进尘土当中。
“乌蒲镇?”这位天潢贵胄抬眼,声音宛若松涛林中的薄薄冷霜,听着便令人直打寒颤。
身后一位穿着软甲的壮年男子走上前来,低声道:“便是这里了。”
男人微微颔首,似是有些漫不经心的扫了眼四周,“小镜王可有消息?”
“回王爷,知州那边说,小镜王最后一次出现,正是在这乌蒲镇的后山之中。”顿了顿,男人继续道:“此番要招安的焱寨山匪,也在那里。”
“嗯。”他眸色沉沉,望向不远处的连绵群山,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下悬挂在自己腰间的血红色玉佩。
他身上玉石不多,但个顶个的精致,唯有这块血色玉佩显得陈旧了些,上面还带着点儿划痕,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乌蒲镇上来了一个大人物。
这消息像是春天的柳絮一样,飞过街头巷尾,落入了每个人的耳朵当中,成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朱子长安对这些倒是不甚在意,靠在窗台前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玄色的衣衫随意的铺在长椅上,许是有些冷了,拢了件淡青色的厚披风。
大太监恭恭敬敬的在旁边站着,看着那粗糙白瓷杯上方飘着的热气徐徐散去,很认真,仿佛这就是他的天职一般。
“杨家那边,已经将陛下的旨意传达过去了?”他轻启薄唇,问了一句。
原本宛若石雕的大太监忽然间生动了起来,他捏紧了拂尘的木柄,细声细气笑道:“回殿下,已经传过去了,杨家那边也顺着坡下了。殿下可真是好计策,此番归来,既能找到流落已久的小镜王,又能带回一批人增强军备,奴婢实在是佩服!”
这件事情他处理的很好,本以为能讨得这位渊王的欢心,结果却未曾想到,朱子长安依旧是一副神色淡淡的样子,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白瓷杯,眸色暗沉,掩住了思绪。
沉吟片刻,他才道:“何日去招。”
大太监连忙道:“随时都可。”
“今晚。”朱子长安始终没有动过手中的茶杯,他扫了眼碧绿的茶汤,眼底划过一抹阴霾:“吩咐下去吧。”
……
楚离渊梦到了一个地方。
那地方由胭脂与水粉堆砌,被甜腻的软红勾勒。
娇笑嗔怒,花团锦簇。管弦丝竹,穷尽奢华。
淡金色的丝绸被细密的针线绣上了大朵的红色牡丹,绽开在她瘦小又单薄的胸膛。
她把玩着那个别人都趋之若鹜、丑兮兮的玉疙瘩,短短的手指抚摸着正面凹下的几个篆文。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手指刚刚摸到“永”字最上面的一点,蓦的,视线中出现了两根铜鎏金指甲套,将那个沉重的玉疙瘩拨弄到一边。
“好猫儿,别玩了,快些将这事儿定下来。”
耳边传来了慵懒低哑的声音,她的手指一顿,忽然间就开始轻轻地抖了起来。
忽然间,视线被一片血红覆盖,管线丝竹之声蓦的停下,有人嘶吼着,有人哭泣着,她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低头看了看抱在自己怀中的玉疙瘩,便看到上面已经蔓延上了点点血红,宛若鲜花绽放。
她小小的手掌一抖,这东西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咳、咳咳!”
楚离渊猛地睁开眼睛,用手捂住嘴便开始剧烈的咳嗽,她咳嗽的极为痛苦,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
过了一小会儿,这种感觉才潮水般褪去,模糊的视线当中出现一块浅蓝色手帕来,她伸手接过,按了按自己的唇角。
“好些了?”耳边传来一道温润男声,话音未落,一双手待着未散的暖意,按在了她的额头。
“嗯。”楚离渊低声应答,继而抬眸看了眼面前,“诸先生,我这是?”
诸先生生来性子慢,闻言便柔和一笑:“这是宿醉。”
“……啊。”昨天的事情因这句话而一股脑涌上来,楚离渊望着诸先生沉静的眸,心里涌上几分愧疚来。
诸先生兢兢业业给她治病,她却喝个酩酊大醉,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糟糕了,怕是又给诸先生添麻烦了。
而诸先生却像是能看出她心中所想一般,道:“这次事出有因,下次切勿再犯。落雪蛊本就摧残身体,嗜酒终归不好。”
楚离渊乖乖点头,“杨云飞如何了?”
“同你一样,还在睡着呢。”诸先生微微一笑,从旁边拿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来:“镇上的刘婶送来的,我给你留了一碗,快些吃。”
楚离渊这才察觉到自己抽痛的胃,连忙伸手接过,小口小口的给吃光了。
祭过了五脏庙,诸先生又为她把了把脉,让她近日来注意着些身体之后,便又听说杨云飞也醒了,苦笑一声,便又无奈的赶了过去。
楚离渊半靠在床榻上,抬眼望着自己看了许多年的漆黑房梁,思绪归拢,一颗心也渐渐下沉。
杨云飞是杨家少爷这件事情,她早早便是知道的,如今他兄长死于突厥人之手,杨云飞定不会善罢甘休,此次朝廷招安,恐怕也是杨家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要让杨云飞名正言顺的回归本家。
而焱寨本就是一群散兵游勇集合起来的,虽说被称为义匪,但也终究带了个“匪”字,如若能去保家卫国,他们定会毫不犹豫,这不是件坏事,可是,可是!
搭在床铺上的手微微收紧,楚离渊缓缓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可她怎么能同他们一起!
到了晌午的时候,杨云飞便也能下床走动了。大醉一场,他的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决断,很快便将全部人都召集了起来,把招安的消息给说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似乎是没想到他们这一群草寇,竟然也能被皇帝给看上,编入军队。
“我至亲兄长为突厥人所害,他们扰乱边境,烧杀抢掠,我定当身先士卒!”杨云飞眸色坚定,按了按自己常悬挂于腰间的长剑,他沉声道:“愿意随我一同前往的,今日便到楚姑娘那里知会一声,不愿去的,便到诸先生那里领百两银子。”
“男儿自有胆魄在,战死沙场心不悔!我去!我要去!”
“俺也要去!早就听说那群突厥人做的恶心事儿了!这次非得跟他们打个痛快!”
霎时间,整个大堂如热油入水般沸腾起来,所有人慷慨激昂手中的刀剑不断挥舞。
而楚离渊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垂眼望着面前激昂的人群,脸上没有什么神情。
等这件事情暂时落定之后,楚离渊便私下里找到了杨云飞。
杨云飞正在擦拭着他的兄长临终前命人交给他的断剑,抬眼看到楚离渊进来之后,眸色暗沉:“大家都同你知会完了?”
“嗯。”楚离渊站在杨云飞对面,将一摞厚厚的小本子放在了他身侧:“十之八九的人都愿意随你同去。”
杨云飞身形微僵,犹豫了一下之后,才微微点头。
他伸手拿过小本子粗略的翻了一眼,眉头一皱:“这上面,没有你的名字?”
“这边是今日我要同你说的事情。”楚离渊拨弄了一下自己额间的碎发,眼睫微微颤了几下。“你与我有救命之恩,又予我庇护之所,我本当涌泉相报,可如今世事万迁,你招安归入朝廷,我是必定不能跟着的。”
杨云飞神色没什么变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手中泛黄卷边的纸张,缓缓点头:“然后呢?”
“……逝者如斯,别离交错。我想是到了我离开的时候了。”
杨云飞听到这话,勾起唇角冷笑一下:“你是怕我护不住你?”
“护不住。”楚离渊抬眸,眼底涌动着莫名的情绪:“这是我的命。”
她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语气软了下来:“以后还请你不要同任何人提起我,也是为你好。”
杨云飞心中怒意早已翻涌而上,充斥心智,他猛地抬手,将楚离渊递过来的册子狠狠地摔在地上,质问道:“你身份究竟如何特殊,竟连朝廷也要避着?你是逃犯?还是哪家罪臣之女?”
楚离渊平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隐于袖中的手却微攥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