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静。
阵风突起,掠过苍碧树冠,簌簌作响。几只燕雀蓦的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
楚离渊站在原地,气定神闲,嘴角噙着一丝笑,直勾勾盯着莫枝枝,不再作声。
莫枝枝内心一阵慌乱,面上却仍要维持住一派沉着,见楚离渊目光放肆的盯着自己,她便也回望过去,梗着声音道:“哈,乌蒲镇的人都说你是飒爽侠女,如今看来,不过也是个小肚鸡肠的东西罢了!”
“你废话好多。”楚离渊灵巧的转动了几下手中匕首,反射的日光晃了一下莫枝枝的眼睛,她浑身一抖。
她同楚离渊争斗多年,早有不死不休之势,今日鱼死网破做出这等事来,本是为了在那杨云飞面前表现一番,好在黑风寨覆灭之后,给自己找个下家。
可没想到,杨云飞没来,来的竟是这楚离渊!
场面僵持到如今,莫枝枝身后那几位黑风寨的余孽早已按捺不住了,他们本就对着莫枝枝看不上眼,不过是馋她的那几两黄金,才想着干这最后一票,顺便给寨主报个仇,恶心恶心焱寨。
但是没想到这女人让他们绑来的,竟是焱寨的那个小郎中!
“莫娘子,你快些动手!”一个大汉催促道,他盯着楚离渊,吐了口唾沫,不屑道:“焱寨的二当家?你还真把她当回事儿?不过就是攀附男人的花架子而已!”
楚离渊认识这个大汉,叫李威,是黑风寨里能排的上号的人物,也不只是怎么逃出去的。
莫枝枝被李威这么一喊,更加心烦意乱。
她本就不太能掌控身后这几人,如今情势突变,杨云飞未到,她的小算盘也落了空,如今应当考虑的,是如何从楚离渊手下逃出去!
她想逃,可她身后那几位黑风寨余孽却不这么想。
他们眸色阴冷,死盯着站在不远处的黑衣姑娘,宛若绝境野兽,随时都能反扑上去,将人撕成几块。
楚离渊毫不畏惧,任由李威那群人嘲笑:“不过是丧家之犬,竟也敢狺狺狂吠。不过蠢笨到如此地步,有这般下场,也是应当。”
李威面色扭曲,他早就知道焱寨的那位女寨主尖牙利嘴,如今可算是真真领教到了。
可他还未开口反讽,楚离渊便一抬手,眯起一双剪水瞳眸,嗓音冷淡:“懒得多费嘴舌……徐方!挑个不顺眼的,一箭射死了事!”
她话音刚落,人群侧面便突然射来一支弓箭,一下子便将李威头顶上那脏兮兮的狐皮帽子给钉在不远处!
弓箭尾部羽毛轻颤,李威脸色煞白,缓缓扭头,望向身侧。
树林掩映中,一黑色身影若隐若现。
刚刚楚离渊所言竟是真的!她果真带了其他人过来!
莫枝枝愣在原地,她盯着那支弓箭许久,毫无预兆的崩溃喊叫起来!
“臭娘们别喊了!咱们几个也不是吃素的!”李威伸手便将诸先生推到一旁,他咬牙抽出自己身后的砍刀,喊道:“跟他们拼了!”
李威身后的十几人都以他为首,如今也只情况不妙,拼一拼尚有一线生机,便纷纷的拿出自己的家伙事儿来。
楚离渊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她脸色阴沉,面对这些人也没有露出丝毫的怯意:“就凭你们?”
李二狗等人见状不妙,也连忙聚集到楚离渊身后,两拨人之间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正当这时,楚离渊却突然觉得脚下传来了阵阵轰鸣,似有大拨人马正在赶来,她心底一沉。
事出紧急,她带来的这些人应付个李威倒是绰绰有余,如若再来多些……
“二狗,你待会儿悄悄溜回去喊杨云飞。”楚离渊低声道:“他若是不肯见人,你就将他房门拆了,住所烧了!”
李二狗年纪不大,人心倒是洞察的敏锐,马上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点点头之后便悄声无息的往人群后方挪。
与此同时,轰鸣声也越来越大,楚离渊和李威不得不分出心神,留意一下这动静的源头。
没过多久,一队轻骑便穿过小树林,飞快的来到了他们两拨人的面前!
“楚离渊!这是朝廷的骑兵!你个臭娘们,竟然喊朝廷的人来帮忙!”李威这等匪徒一向都对当朝皇帝看不上眼,否则也不会落为草寇,当即便红了眼,不管不顾的朝着楚离渊奔了过去!
楚离渊身后的人也马上迎战,刀剑碰撞不绝于耳,李威大吼一声,竟然一下子推开了同他缠斗的两人,疯子般朝着楚离渊奔去!
楚离渊虽有几分武艺傍身,但她优势多在技巧而并非气力,此刻情势危急,情急之下便也只能用匕首格挡!
闪着寒光的刀飞快逼近,楚离渊能看到上面洗不净的血污,她咬牙,打算硬抗下这一击,却没成想,眼角处突然掠来一片纯白身影,一股幽香的味道袭来,紧接着便是“铮”的一声巨响!
“金吾卫听我号令,歼灭黑风寨余孽,活口不留!”
耳边蓦然响起一道男声来,若松间清泉,泠泠奔流,含着几分冷意。
楚离渊惊魂未定,视线之中现出一柄长剑,剑身雪白,暗纹遍布,握剑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这剑稳稳挡住李威的砍刀,李威却怒喝一声,竟想要用蛮力将这剑给斩断。结果握剑之人轻轻一挑,他便发出一声痛苦嘶吼,踉跄往后,狠摔在地上!
长剑入鞘,楚离渊才镇定了一些,便看到面前为自己挡下这一击的白衣男人缓缓转身,露出宛若画般俊美炫目的容颜来。
“可有伤到?”说这话时,他的声音不似方才那般矜冷,话尾不自觉的染上了点儿焦急,听得楚离渊心中咯噔一下,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并无大碍,多谢先生仗剑相救。”楚离渊扫了眼周围,便发现黑风寨的那群人竟然在转瞬间倒于血泊之中,死不瞑目。
她微微皱眉,抬眼看了下面前的白衣青年,忍住胃中翻涌的不适,勉强道:“方才听闻阁下说了‘金吾卫’……”
金吾卫是乃皇城的巡查军队,主要负责守卫皇城安全,为何会出现在这深深老林里面?
除非……
白衣男人垂眼望着楚离渊,很有耐心的听她将话说完之后,才缓缓道:“陛下分出一队金吾卫,为的是寻找遗落多年的小镜王。”
小镜王?
楚离渊微微一怔,这才松了口气,道:“阁下便是前来招安的官员?没想到竟到的如此之快。”
面前的白衣男人沉默一瞬,继而轻轻点头:“是。我们到了山腰那边,便看到焱寨的一位少年神色惊慌,简单询问之后,便寻了过来,好在没有出岔子。”
原来如此,没想到李二狗动作竟然这么快。
如今看来,危急也算是接触了。楚离渊扫了眼自己周身的这些个金吾卫,目光略显躲闪,道:“那还请随我回去找寨主。”
“好。”白衣青年望着她,闻言便轻轻点头,显得极为纵容。
楚离渊秀眉微蹙,总觉得眼前这人十分古怪,可又说不清楚。这时,看到不远处的诸先生从灌木丛后面缓缓走出,便连忙跑过去,道:“诸先生!”
而他面前的白衣青年则微怔,下意识的伸出手来,却只碰到一片翻飞的衣角,他抬眸望向她的背影,精致的眉眼间满是怔然。
“回禀王爷,黑风寨的余贼已尽数剿灭!”一位身穿轻甲的男人走上前来,拱手道。
“处理掉。”男人极为冷淡的扫了眼地上横躺着的尸体,迈步走向楚离渊那个方向。
“我并无大碍。”诸先生无奈的笑了一下,声音轻轻柔柔的:“倒是你,方才那刀砍向你的时候,我真是要被你吓得魂飞魄散了。”
回想起那个瞬间,楚离渊也有些心悸,但她习惯性的隐藏自己的胆怯与懦弱,便道:“还好。如今过来的这些人,似是前来招安的,我们过会儿便随他们一起回去。”
诸先生楞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讷讷:“啊……果然如此。”
楚离渊心中掠过一丝疑惑,继而便看到先前那白衣青年缓步走来,在她身边停下。
再开口时,声音冷淡:“玩够了?”
诸先生在看到这白衣青年的时候,脸色便猛然一变,他连忙跪在地上,手指抖了几下之后,才道:“……臣弟知错了。”
这下子,是轮到楚离渊目瞪口呆了。
“你们?”一时间,她竟不知要如何开口。
“楚姑娘,等到了山寨,我便会将这一切如实告知的。”诸先生慢慢的抬起头来,朝着她露出个苦笑来。
楚离渊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收拾好了这边的事情之后,楚离渊让自己手下几人留下殿后,便跟着那群金吾卫的人一同赶往山寨。
焱寨那边也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杨云飞震怒,马上带人出发,半路上便遇到了他们。
“楚离渊!”杨云飞瞪着她:“你为何不知会我一声!”
楚离渊心知,杨云飞这是关心则乱,因此便十分老实的缓声道:“我怕来不及,而且我不是让二狗子去喊你了吗?”
这可真是有理有据!
杨云飞几乎要被楚离渊给气笑了,他极慢的点了点头,转身对着自己身后的人吼道:“原路返回!”
楚离渊望着杨云飞的背影,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而先前的那位白衣男人却架马走到她身侧,看了眼她神色之后,便道:“你们寨主心绪似是不稳。”
楚离渊在他靠近时,便下意识握紧手中缰绳。
方才一路上,她早已明白这人的真实身份。并非是什么金吾卫的小统领,而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渊王,朱子长安。
一路上,楚离渊都心烦意乱的,若不是一旁的朱子长安唤了她一声,她险些就要连人带马翻到阴沟之中。
“你心神不宁。”朱子长安一双狭长双眸凝视着她,低声道:“是……记起我了吗?”
心脏宛若被铁锤狠狠砸中,一时间天地失色。
朱子长安的这句话让楚离渊脸色煞白,她极慢极慢的盯着眼前俊美无双的男人,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一个清瘦阴沉的少年,手握长剑,踏着溅落在地上的艳红鲜血,缓缓朝她走来。
她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朱子长安……”她咬咬嘴唇,轻声道:“原来,你就是渊王。”
她的这句话刚刚说完,朱子长安便猛地抬眼望着她,唇角紧抿成一条线。
“那你此刻要做什么。”楚离渊抬头,与他对视:“命人将我拿下,斩首示众?”
她每说一句话,朱子长安的脸色便难看一分,等到“斩首示众”这个词从她口中吐出时,朱子长安便再也无法忍耐,他突然伸手拽住楚离渊的手腕,低声道:“谁若敢伤你,我定让那人百倍偿还,生不如死!”
可话音刚落,手中滚烫的温度却让他怔然。
楚离渊将自己的手腕从朱子长安手中缓缓抽出,她吐出一口气来,只感觉自己胸腔的灼意几乎要将她烧死在这里。
可是,在朱子长安的面前,她不敢有半分的松懈。
因此听闻他这句话之后,也只是极为冷淡的望他一眼,继而一甩缰绳,越过他走到前方的诸先生身边了。
先前诸先生简单说过几句,楚离渊便也知道了诸先生的由来,他原名朱子镜,乃梁朝小镜王,巡防四洲时突遇祸乱,自此走失。
朱子镜也是个心大的,对这劳什子王爷职位根本不在乎,自己拍干净衣裳上的尘土之后,便开始悠闲的四处巡游,之后便来到了焱寨,给自己改了名,就这样待了下来。
楚离渊架马来到朱子镜身旁,扭头一看便发现朱子长安并未跟来,只是在她不远处默默跟着,神色失落。
“楚姑娘,渊王对你似乎颇多照拂。”朱子镜被戳破身份,也不觉多丢人,依旧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你们之前遇到过?”
颇多照拂?
楚离渊心中暗叹一声,道:还是免了。见到他,她便心悸不已,迟早短命。
不过现在并非探寻这事的时候,楚离渊略微凑近了朱子镜,低声道:“诸先生——不对,镜王爷,你先前带来的那些草药,可还有留存?”
“继续唤我诸先生便好。”朱子镜无奈道:“那些草药所剩不多,我被黑风寨那些人绑走时,所采摘的正是那些草药,可如今竟一根也没剩下。”
“竟是如此……”楚离渊略显不安的摩挲着手中缰绳,“诸先生,落雪蛊,似乎又要发作了。”
“我就知道。”眼前的青衣男人低叹一声:“苗疆蛊虫神秘莫测,楚姑娘,你光是靠这些草药吊着,也不是办法。”
这一点楚离渊自然是知道的,她其实知道这蛊虫出自何方,甚至认识蛊虫的主人,可她是决计不能再回那里去的。
“熬过这一次便好。”楚离渊道:“我现在已经开始发热,到时候就要麻烦你们了。”
朱子镜沉默了,他抬眼望着自己面前这位神色淡然的黑衣姑娘,思索道:“渊王手下有位名医,我所学医术,尽数为他所教。现如今,这位名医正在华京。”
他的意思很明显,是想要让楚离渊同渊王一起前往华京。
楚离渊毫不犹豫的拒绝:“多谢,但捱过这一次之后,我同焱寨的缘分也断了,没必要多生事端。”
朱子镜知道楚离渊是个说到做到的姑娘,他叹道:“那回去后,你便好好歇息着,我尽力为你疗愈。”
“多谢。”楚离渊抱拳。
回到焱寨之后,杨云飞心中纵使有万般的憋屈郁闷,也只能先放下,去准备招安的事宜。
楚离渊则悄无声息的离开人群,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一开门,便看到朱子镜已经在里面候着了。
“还在发热?”他低声问道。
“嗯。上次的药丸还在吗?”楚离渊的额头上已经出现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她灌下一口凉茶来。
朱子镜阻拦不及,便只能拿出一个精致的红木盒递给她,道:“你先服下,我已命人给你熬药了。”
楚离渊取出药丸一口吞下,咳了几声之后,便道:“诸先生,杨云飞那边情况如何?”
“杨寨主深明大义,招安的圣旨已经发下,大家伙在一起吃顿饭,便可以准备前往华京复命的事宜了。”
“那便好。”药丸服下,胸腔中的灼意褪去不少,楚离渊却心知这是下一场痛苦来临的前兆,她吩咐了诸先生几件事之后,便将房门紧锁,继而整个人都瘫倒在床榻上,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任由痛苦蔓延而上。
……
楚离渊嗅到了湿润的泥土的味道。
这味道像是利刃,割的她痛苦不已,每吸一口气,肺部便针扎似的疼。
这感觉她再熟悉不过了。
那名为落雪蛊的东西,在她的身体中待了许多年,与她相伴相生,几乎要融入骨血,对于这种要命似的疼,她竟然升起一种怀念的感觉。
但是很快的,像是数九寒天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样,她绵软的思绪猛地凝成一点,这些日子里所发生的事情走马灯似的闪过。
对了……焱寨要被招安了,她要离开了,还有,还有……
朱子长安。
朱子长安!
楚离渊猛地睁开了眼睛,涌入视线的大片光斑在她眼前炸开,铺满整个视野,她呜咽了几声,显得有些痛苦。
正在这时,她感觉自己冰冷的手被什么温暖的东西给紧紧握住了,接着,深青色的幕帘将这片白光给荡开。
她终于是能看到一些东西了。
只是……
凝视着朱子长安略显憔悴的容颜,楚离渊心中喟叹一声:还不如看不到呢。
她逃避似的移开了视线,却看到杨云飞正阴着脸站在朱子长安的身后,身边还有青衣男人,正是朱子镜。
楚离渊总觉得这个小木盒有些眼熟,一时却也记不起是哪里的,只能冲着杨云飞打了几个手语。
楚离渊:什么情况?
感受到朱子长安灼热的视线,楚离渊硬着头皮继续对着杨云飞动作:招安的事情怎么样了?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杨云飞一言不发,反倒是朱子长安取出一张宣纸,提笔随意写了几个字之后,放到了楚离渊的手里。
楚离渊眉头一跳,心中蓦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她低头:杨寨主已经将你的病告知于我。
宣纸的一角被她捏皱,楚离渊抿了抿唇。
看到眼前少女凝重的神情,朱子长安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衣袖,压抑着心中的狂澜。
落雪蛊。
竟然是落雪蛊……!
“杨寨主,你也不知道她何时得的这种病?”再开口时,朱子长安语气清冷,只是声音略有些嘶哑,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嗯。”杨云飞目光复杂的看了一眼处于怔然状态的楚离渊,低声道:“她本是乌蒲镇外来的姑娘,救了我的几个被狼咬的手下,我便与她结识,当月月中,我寻她不得,在她祖母的后院中,才发现发病昏迷的她。”
杨云飞的这一番话,于朱子长安而言,字字珠玑。
“杨寨主,镜王,你们先回吧。”他平静地说道。
杨云飞沉默了一下,望了眼茫然的楚离渊之后,便同朱子镜一起离开了。
落雪蛊发作时,宿主会生不如死,双目失明双耳失聪,五脏六腑宛若被千万蚂蚁撕咬,此病每月发作一次,几乎次次都能将人逼到鬼门关前。
而楚离渊如今的清醒,也是十分短暂的,乃是落雪蛊进入下个阶段的预警。
朱子长安默默地回忆着朱子镜同自己说的这几句话,眼底渐渐染上一层腥红。
他知道自己此刻神情可怖,因此便起身去整理桌案上散乱的纸张,“你离开之时,分明还是好好地。”
楚离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并不是很想要理会朱子长安。
她近乎于冷漠的想到:好好地?离开之前,你让我饮下鸩酒,我怎么可能好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