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柔王妃的语气已经尽可能的温和了,但话语之中裹挟着的试探,却还是明晃晃的露出了一个角来。
毕竟杨家也算是名侯将相,如今突然多出来这么一个干女儿,她自然是要多过问过问的。
朱子谨言并未察觉到气氛的古怪,只是见楚离渊突然停下了筷子,心中有些纳罕:怎么不继续吃了?
楚离渊捏着筷子,犹豫片刻,低声道:“十岁那年,遇见过大将军。”
她如今年方十八,就是说,八年前就见到过杨将军了?
柔王妃微微一笑,垂下眼来。
八年前,山河动荡,杨将军的确四处奔走,若是在那个时候遇见的,倒也说的通。
她正欲开口,便瞧见朱子长安神色微冷,将仅剩的一颗糯米丸子夹给了身边的姑娘。
“离渊不大记事,王妃若是有何想问的,我来回答便是。”他淡声道。
柔王妃脸上的笑意淡了淡,她并未回话,只是抬眸看着朱子长安。
许久之后,她才叹了口气:“你怎么那么护着她?”
“好不容易才娶回来的,我不护着怎么行?”朱子长安回答的十分从容。
“……你啊。”柔王妃无奈的揉了揉眉心。
几人用午膳之后,柔王妃便先一步离开,打算去绕着花园走走,消消食。
“我娘亲总算走了!”见女人单薄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假山之后,朱子谨言这才撂了筷子:“小舅舅,你方才为何不帮我说话!”
朱子谨言慢悠悠的给楚离渊剥好了水果,“说什么?”
“欺负小舅妈的事情啊!哪里是我欺负她,分明是她欺负我!”朱子谨言忿忿不平。
楚离渊接过莹白小巧的荔枝肉,捏在手里并未吃下去。
她看着朱子谨言,问道:“你不服?”
这句话只是很寻常的疑问,可不知为何,落在朱子谨言耳中,却多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就好像这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你要是不服气,那么我便把你打倒服气!
回想起面前姑娘手握长剑,挥袖如云,剑光似雪的身姿来,他后背微微一凉,忙不迭的否认。
“哎哟,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了对了,娘亲先前吩咐过我的,说晚上圆月高悬,是去姻缘桥上观花灯的好机会!让我带你们过去看热闹呢!”他连忙转移话题。
楚离渊却有了几分兴趣,她道:“姻缘桥是什么?观花灯又是?”
朱子谨言这边还未开口解释,朱子长安却用微凉的目光望了他一眼。
“不过是华京的权贵子弟们玩出来的花样罢了。”他柔声解释道。
朱子谨言想要否认,但仔细一想,这姻缘桥和花灯会,的确是那苏家人搞出来的东西,便也不好反驳,只能僵硬的点了点头。
既然是柔王妃的嘱托,司瑶自然也不会拒绝。
到了晚上,王府众人早早便备好了马车。一共两辆,便是最寻常的马车模样,毫不张扬。
楚离渊进入马车,却也回过味来,忧心自己这般露面,是否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坐在她身旁的朱子长安轻笑一声,“我若是帮你瞒着众人,始终不肯露面,那时才是麻烦多多。”
说的也是。
楚离渊望着面前微微颤动的马车帘子,心道:再说都过了这么久了,也许,真的没人会记得她了?
实在不行的话,还有朱子长安——
想到这里,她的眼睫微微一颤,一些浸着血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做过的噩梦里,最多的,便是少年模样的朱子长安,怒马鲜衣,神色冰冷,望着她喝下鸩酒的模样。
在此之前,她也是全心全意的信任他的。
似乎是察觉到了楚离渊脸色的变化,朱子长安缓缓的看向她:“离渊?”
这声轻唤让她回过神来,匆忙躲开了朱子长安的视线。
“我没事!”
-
从马车上下来时,已是华灯初上,明月高悬的时候。
姻缘桥上人潮拥挤,桥下的水面波光粼粼,几十盏精致漂亮的花灯顺流而下,美轮美奂。
朱子长安带着楚离渊出现时,并不是很显眼,可伴随着一声“快看,是渊王!”的惊呼,人群都安静了一瞬,目光便热烈的落在了两人身上。
楚离渊觉得自己的腿有点僵,她一向都不大习惯这种过于盛大的场面。
可身旁的朱子长安却气定神闲的牵着她的手,领着她慢慢走上了姻缘桥。
旁边的窃窃私语宛若潮水一般侵袭而来,可楚离渊却难得的没有在意,她的注意力全都在两人紧紧相牵的手上。
朱子长安在很久以前,也这么牵过一次她的手。
那时的她虽贵为长公主,却被一扇斑驳的院门给囚禁半生。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朱子长安高烧不退,面无血色,而她便跪坐在他的身侧。
稚嫩的手紧紧相握,炙热的温度逼得她眼圈泛红,却又执拗的不肯哭出来。
回过神来,楚离渊便已经同朱子长安一同站在姻缘桥上。
这石桥同寻常的并无太大区别,只是桥中央有一面镂空了的石刻,十几条颜色鲜艳的红丝线缠绕其中。
姻缘桥上有这么一个说法:这红丝线错综复杂、相互纠缠,只有得已相守的两人,才能轻松的抽出来。
楚离渊心中明白,朱子长安将她带出来,便是为了让众人看看,打消某些势力的疑虑。
所谓戏要做全套,这红丝线,他们两人自然也是要抽的。
众人目光灼灼,都想要看看这闹得满城风雨的渊王爷和渊王妃,究竟能不能从姻缘桥上,求得红线一条。
伸手捏住红线一段,楚离渊跟朱子长安同时往外轻轻一拽——
一条完整的丝线,从复杂的石刻花纹中抽出,将两人相连在一起。
楚离渊微微错愕:今日运气竟这般好?
抬眼一看朱子长安,只见他捏着手中红线,凤眸中倒影着几点暖光,满眼都是楚离渊朦胧的影子。
“离渊,我们会相守一生啊。”他脸上漾着笑意,似盈盈晴风一般。
两人面面相觑,这时,耳边却也传来了一道柔美女声。
“渊王爷,真是巧了!”
楚离渊侧目望去,便见到一个身着粉衣的美丽女子,面目含笑,温和的瞅着他们。
朱子长安却敷衍的点了点头,他现在正忙着将红线绑在楚离渊的手腕上。
她的手腕较寻常人来说,更加纤细,松松绕了四五圈之后,才能打结。
“呀,苏姑娘?”朱子谨言耳聪目明,笑着挡在了楚离渊和朱子长安的面前。
他聪明的很,知道自己的小舅舅正忙着给小舅妈系红线,定然是没空搭理这苏碧落的。
瞧见朱子谨言,苏碧落歪了歪头:“世子怎的也过来了?听闻先前,你被国子监——”
“咳咳!苏姑娘能来,我怎么就不能了?”朱子谨言出言打断,语气之中有几分不满。
楚离渊垂眼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细细的红绳,轻声道:“谢谢。”
话音刚落,一双宽厚的大手便轻轻的揉了揉她的头发。
“客气什么?”
对于苏碧落的到来,朱子长安几乎没有察觉到,他如今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了楚离渊的身上。
姻缘桥这边毕竟人多眼杂,抽出红丝线之后,他便径直带着楚离渊,到旁边的酒楼之中赏花灯去了。
朱子谨言这边正拦着苏碧落,不让她打扰自己的小舅舅和小舅妈呢,结果转身一看,人都已经走远了!
“小舅舅,小舅妈,等等我啊!”
他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苏碧落便这么被落了下来。
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她一双狭长的明眸眯起。
看着楚离渊同朱子长安并肩前行的背影,神色有几分阴冷。
这赏花灯的酒楼也是柔王妃事先订好的,楚离渊和朱子长安刚到,这边已经将糕点果酒什么的尽数奉上。
“呼、呼!小舅舅,你等等我啊!”
朱子谨言快步跑来,神色有些哀怨:“怎的走了都不告诉我一声?”
朱子长安道:“你若是走了,谁来拦着苏碧落?”
小舅舅还真把自己当工具人使!
朱子谨言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委屈,可娘亲先前也嘱咐过他,要顺着小舅舅来。
心里的苦只能自己尝,此刻的朱子谨言,感觉自己像是地里的小萝卜,蔫蔫的坐在一旁。
楚离渊鲜少来这样的地方,从窗口往外看去,只见一整条河上都是各色的花灯,烟火弥漫,带着几分朦胧的美丽。
可没过多久,苏碧落便也珊珊来迟,她笑吟吟的站在两人面前,熟稔的想要牵起楚离渊的手,却被朱子长安一个眼神给挡住了。
“苏姑娘今日不是要给陛下誊书么?怎会来这里?”朱子长安淡然的看向她。
楚离渊怔了一下,抬头看着面前的姑娘,她给皇帝誊书?
苏碧落生的红唇皓齿,千娇百媚。
只是一双眼睛有些凌厉,看向楚离渊的时候,明明满是笑意,可她却从中感到了几丝审视。
她很讨厌这种视线。
抿了抿唇,楚离渊侧开目光,去看窗外满载灯火的河面。
既然是朱子长安的故人,那么便让他们两人叙旧罢。
此时,一位侍女便捧着托盘慢慢走来,上面放着一大碗冰凉梅子汤,是解乏用的。
楚离渊往旁边让了让,侍女也弯下腰来,想着将梅子汤放在桌上。
可正当这时,她的左手却猛地一滑,手中的梅子汤也跟着一歪。
腿上传来冷意,这一大碗梅子汤便尽数撒在了楚离渊的裙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