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翾踏着暮色回园,尚未及回房漱洗,老管家颤颤微微禀报:“有位伯先生在客厅等主子有两个时辰了,他是少爷的师傅,主子您见不见?”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多聪明的老管家,不叫夫人,不喊公子,取中间两厢无碍的“主子”,任谁听了,都很难寻出毛病挑剔。
“伯先生来了么?”蓝翾当即转道客厅,身后如影随形的,是煊王殿下支派的两名侍卫——钭溯、钭波兄妹。
厅内端坐的,正是多日不见的伯昊。
“伯先生,稀客,蓝翾没想过今生还有和先生相见之日。”她揖礼道。
已自行灌了一壶茶的不速之客展眉一笑,起身还礼:“懿……”
“停。”她抬掌,“戎镇有个姓蓝名宣的书生,戎园有个姓蓝名翾的女子,先生尽请选择一种自己认为恰当的称呼。”
“蓝姑娘。”伯昊道。
她满意:“先生请坐。”
“蓝姑娘也请。”
呷了两口茶,蓝翾举睫相望,客人面平无波,看不出有什么异色,问:“先生此来有事?”
“嗯?”伯昊捻着一绺美髯,星目微闪,道,“难道我不能来找姑娘谈诗论词,附庸风雅一番么?”
“先生本就风雅之人,无须附庸。既然无须附庸,此来必定另有它事,但讲无妨。”
伯昊未语先笑:“蓝姑娘好敏锐。其实若不是真是天大的事压身,伯昊倒很想和夫人讨教一番你曾经说过的先秦文学。”
蓝翾叹气,由衷道:“真心希望有那一日。”
伯昊脸色一正,“姑娘想必听说淦国向煊国施压一事了罢?”
“先生请讲。”蓝翾低眉就茶。街头巷尾的议论果然不是空穴来风,戎晅不说,以为天下人都能守口如瓶不成?不过,要说版本,想必是今天这位带来的比较准确。
“淦国先是要断了长凉河之源,再来是终止了今秋向煊国的粮食、棉帛进口,这其中的利害,以蓝姑娘的才智,应该清楚得很罢?”
好个勒瑀,是要煊国断水、断粮、断衣么?他竟是做得毫不含糊。
任淦相之时,蓝翾业已熟知煊、淦、畲、郴四国中,淦是粮米水产最丰美的国家,鱼米之乡俯拾皆是,是各国最大的粮食、水产采购国。而煊,则丰矿产,包括燃煤、燃油及钨,冶炼之术更是独步天下,各国若想要上乘的兵器,非得由煊进购。但每年所需的粮食,至少有三成是自淦国进口,所需棉帛布匹,民间尚能自给自足,军需官用则仍要另外贴补,淦国自然亦是最大的供应源。
“先生可否将实情详实地告诉蓝翾呢?”
当然可以,饱食终日的他游历到此,不就是为了这一桩公案么?伯昊庆幸这位夫人至少对这等事尚未心灰意冷,道:“十五日前,淦遣使来访,送给王上一幅丹青,画中人不偏不倚正是男装的蓝姑娘。使臣同时道‘画中人乃吾王梦寐索求之人,望煊王不吝协助觅察。另,煊境内的长凉河发源于淦境内淦水河,今年淦国大旱,为引渠救田,如无意外,将于近期内关掉淦水河与长凉河之间的水闸,请煊君早做调度,以免殃及子民,国力受损’。”
蓝翾思忖片刻,问:“煊境内有多少子民饮用长凉河?”
“北部取用煊江水,南方取用长凉河,至少三至四成。”
蓝翾真心想仰天长叹:这便是勒瑀,视人命如草芥,视江山如儿戏。淦国何曾大旱来着?每年雨季自五月份始,九月份终,哪一年不为治水防洪拿出大笔银子?煊江更是泄洪的大渠道,眼下雨期未过,一旦关了水闸,不出十日,淦江必有水险,不出二十日必出水患,届时沿岸百姓必受殃及。这个勒瑀,此举不止是拿他国几百万子民的性命玩闹,也不在乎把本国的生灵卷入进去。
“如此大的麻烦,贵国是如何应付的?”她问。
贵国?伯昊挑了挑眉,道:“早在先王在位时,为免有一日受制于人,就曾在煊江支流上开渠引水,但跨度过长,屡试不成。当今王上纳了伯昊浅见,放弃煊江北水南调之法,直接在人工开凿一条贯穿南部的河流。”
“先生通晓天文地理,想必是因为找到了水源?”
“正是。”伯昊仍然摇头,“只不过这是一桩浩大工程,估计尚需半年方能完工。哪怕昼夜开工,也绝赶不上在淦水断后的危机之前完成。水乃生源之本,这中间错差出来的,哪怕只有十日,也足以危及无数条性命,何况还不知是几个十日?”
“先生又想出什么好法子?”
“伯昊愚钝,难以想到治本之法。王上已遣蓝哲,即蓝姑娘的义父,亲赴南方各省,责成各州各县,设法开源囤水。最南部良城到环州城一带有十几处天然泉眼,由环州城半阴半阳的凉山阴面的长年积雪形成,应该可以供应半省十几日的用度。”
泉眼取饮得过快,极易涸枯,不是长久之计……北水南调?如果有火车、飞机,就轻易多了。蓝翾沉吟道:“先生可请工部多多制作一些五马巨车及巨型封蜡水箱,取煊江之水远送南部各省。再有,一旦淦水断源,民间必起不实传言,也必造成百姓恐慌,为防因恐生乱,一要选派能言人士安抚民心,还须加派军队驻扎各处,以防民变。”
伯昊满目激赏:“看来伯昊来找姑娘,是找对了人。”转尔道,“王上下命封锁消息,以伯昊妄自猜度,不仅是为了稳定民心,还是怕蓝姑娘做出什么不智之举罢?”
不智之举?蓝翾莞尔一笑,问道:“以先生之见,蓝翾会有何不智之举呢?”
伯昊四平八稳:“以在下看,王上多虑了,蓝姑娘是不会因为淦王的威胁而自投罗网。”
有趣,是激将法还是真有那么了解她?蓝翾充分肯定:“先生神机妙算,我的确不会自投罗网,只会做一些认为自己该做之事。”
伯昊一怔:“恕伯昊唐突,可以请问,眼下什么事是蓝姑娘认为该做之事呢?”
“比如修书给淦国重臣,希望他们可以劝谏淦王三思后行。比如建议先生将煊内所有贩粮鬻棉的大小商贾登记在册,买下他们手中囤积的粮棉由国家统一调度分配,不过想必先生早已想到。再比如……”她话音骤然顿住,脑内灵光一现,双眸一亮,“对啊,潜龙庄,我怎么会忘了他们?”
在潜龙庄做米虫的那段时日,她见识过庄上那矗堪比国库粮仓的巨型粮库。据爱与人嗑牙的下人讲,耿家如今虽富甲天下,但因是贩粮起家,为不忘本,也取根基永固之意,粮库从未有过空置和空闲,今日售出一石,明日立时增进一石,随时随时保持库房钵满盆盈。凭那栋建筑物的庞大体积,哪怕不是满坑满谷,三分之二、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煊国即将而来的米粮饥慌也足以应付一阵。若运气够好,里面充充实实,那足够贴补至少一年的空缺用度了吧?
事不宜迟。她道:“先生听说过潜龙庄么?”
伯昊点头:“自然。潜龙庄富可敌国,不知道它也难。”
“那先生想必清楚耿家的发迹史?”
“据闻,是……粮米?蓝姑娘是说……”伯昊星目一闪,面透喜色,“好主意。”
“蓝翾游历民间时,有幸结识潜龙庄的两位耿庄主,也有幸见识了潜龙庄睥睨天下的粮库。虽然庄里有仓不能空的规矩,但若是为解国难,想必耿家两位庄不会墨守陈规。再者在商言商,只要价钱出得公道,别唱官夺民产的大戏,他们应该会应得更加爽快。不过,希望为时未晚,不曾被人抢了先机。”比如勒瑀。
伯昊哈哈大笑,直道:“妙,妙,妙!”
“至于棉帛,应该不会有造就太大问题,去年穿过的冬衣,冬天一过不过就还了老天爷,新增的人口可以选择闭门不出。而那些个原本就流浪街头无家可归的,应是你们王上的责任。不过,为防万一,还可提前从民间或他国大量收购鸭毛,淦国终止了对煊国的粮棉出口,总没禁令过鸭毛吧?”
“鸭毛?”伯昊怀疑自己误听。
“没错,是鸭毛,多多益善,鸭毛的保暖性可远远高于棉花。”
“当真?”伯昊难得对她所说持疑。
信我者得救。蓝翾道:“至于制作程序,你们的将军夫人也就是舍妹蓝翎曾有过相关经验,请教她就对了。”
话说到这里,到了用膳时辰,伯昊仍未告辞,一桌精致美馔才呈上来,当即据案大嚼,斯文气质扔了个七七八八。
蓝翾浅挑着在近前的两碟素菜,历经一番耗神的思考之后,食欲尚可。
“蓝姑娘如有意重返宫廷,并非难事。”伯昊忽道,“成为王后也只是早晚,如果蓝姑娘愿意,伯昊可助你一臂之力。”
助什么?夺得后位么?这位伯昊今日来,到底是来撒网,还是布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