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晅怒极反笑,道:“说穿了,你还是因为冷宫而记恨着朕,是不是?那你告诉我,如果你是朕,面临当时的情况,你会怎么做才会让你的伤害降到最低?”
“过去种种,再拿来计较又有何意义?”蓝翾摇头,“我已释怀。放不下的,反而是你。我曾对你说过,你心里也明白,以你的性子,若正逢你我感情最浓时,你断不会送我入冷宫。所以时至今日,你对自己心存芥蒂。”
她一定要如此犀利么?是,他是恨着自己,恼着自己,懿华宫内,人去楼空。满池清莲,再难共赏,只因一念之差,造成如今场面,教他情何以堪?
她美眸熠熠:“我早已不怨你了,因为正是冷宫给了我一个可以脱出宫廷的机会。那宫廷的宠辱,还是留给你的女人们,我再也无福消受。”
“不要忘了,你也是我的女人!”他牙齿锉得天响。
“是,‘也是’。”她唇角弯起讥讽的笑意,“而且,是下堂的那个。若之谒果真不曾得到你的雨露的话,这算是你的一个唯一的一个‘唯一’了吧?”
又是唯一!他拍案:“淼儿,‘唯一’真的对你那么重要?”?”
“对你不重要吗?”她“你不在乎你是不是我唯一的男人?”
这个女人逼疯人的本事果然高竿。他嘶厉的低吼,眉宇间绞结痛楚,“我在乎,我在乎,所以我再没有碰她们一根头发!告诉我,还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真正安心做阿晅的妻子?才能将阿晅视成你的丈夫?”
她一怔,旋即失笑,飘忽而傲岸,“是不是要我把阿晅想象成在外打拼、聚少离多的丈夫,就可以不用想到我的丈夫在外打拼的同时也在别的女人床上努力?”
“我说了,我没有再碰她们!你到底要我怎样?!”他声嘶力竭,目眦欲裂,黑眸内血丝贲张。
“我要你尊重我的生活!不要把你每一回前来都自诩成皇恩浩荡,不要试图要我把全部精力放在你身上,我的意志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圈禁。”
为什么他要爱上一个如此复杂多变的女人?偏偏,有千百个放不下,有千万个舍不得!他闭目调息,怕自己在盛怒之下掐死她:“就这样?”
“不止。如果我在此地长久生活下去……”中秋之夜谁知能否如愿,毕竟之前已试了太多次,她沉吟道,“如果有一日我们不再相爱,便男婚女嫁不再相干。”哦,忘了,他已再婚了无数次。
“你——”他已气得无力再气,“你竟然还想嫁别人?”
“若有一日我不再爱你,而又有适合的人适时出现,不排除这个可能。”她语气淡淡,嗓音轻轻,当真个云淡风轻。
“你敢!”他一掌击在书案上,震动了之上的书册典籍,哗哗声响,书落如山倒。
“是不敢不爱你,还是不敢再嫁他人?”她不为所动,似乎丝毫没受他难得邪戾的气焰影响,“前者是感觉,后者是行动。只要感觉消失,行动未尝没有,纵然是这个世界里。再者,说不定届时是你先厌倦了我,巴不得我早作他人妇。你厌倦了我,我可能伤心难过,却还是要快活地活下去,若适逢志同道合者,难保不会结缡。不管何种状况,眼下也只是权作一说,值得你动气么?”
“蓝淼儿!”作他人妇?单是想,已足够他妒火中烧。他切齿,“你吃准了我不能拿你如何,对么?”
她凝着他怒焰燃烈的俊颜,道:“不知道。但是,你如果动手打我也好,我会及早心死,省得还要在余下的半生岁月里煎熬。”
“你——”他近乎疯狂,双掌在身侧紧握成拳,他不会挥出,纵算体内的怒焰即将焚毁他的理智,他也不会挥出。一旦出手,且不管他在事后会心疼痛悔,以她的脾性,单是自尊,就足以让她转身离去永不回头,她就是重尊严于一切的女人。可是,要怎么办啊,这个女人!“我是活该如此罢,后宫佳丽中恁多温柔婉约女人我不要,偏要到你这里自取其辱!”
“是啊,何苦来哉?”她耸耸肩,“不过放心,你的那些女人在那里跑不了,鲜红嫩紫任君挑,毕竟我是你聚少离多的外室,你太多时间在外‘打拼’,有太多时间和温柔佳丽厮守,不必太过困扰。”
他俊脸气得几乎扭曲:“你就那么想气走我是不是?你巴不得我快些从你眼前消失是不是?”
“不是。不过如果你确定要走,还得趁早,快马加鞭也许能在日落之前进城。如果不走,回戎园等我,待手头工作一完,我回园为君洗手烹羹。红烧排骨,你有些日子不曾尝过了吧?”
“你——你——”天呐,她、她、她……她是他今生的魔!喉咙里咕哝出一声低吼,他忍无可忍,攫她入怀,覆上了她作怪的樱唇。
她未动未拒,却闭唇不纳,清清凉凉,全似一尊不为所动的雕像。
戎晅感觉到的,是
结果,他没有先回戎园,也未拂袖回宫,他留在莲菁书馆的馆长室里伴馆长完成了案上馆务。薄暮时分,两人踩着晚露并肩回园。她当真洗手作羹汤,善尽人妇之责,只除了——床上。
他气怨气苦却无奈,明白她心结已植太深。要根除,他需要全力以赴。
*
两杯消食清茶,一烛莲味熏香,他操琴在手,老调重弹“淼思吟”。
在琴曲中,蓝翾审校完了从书馆带回的葛主编交来的书稿,签署“蓝宣”大名,收拢后置在案头。抬眉向坐在窗前的男人望去,香烟缭绕中,夜般黑发散在肩头,长眉如名画,垂睫如弦月,傲挺的鼻尖,优雅的薄唇,平日略显苍白的肤色在轻柔的烛光下镀一层浅晕,淡紫晚氅,碧绿瑶琴,修长灵巧的指尖下泻出一曲天籁,恍如天人。倏地,垂睫掀起,他幽月黑眸定定袭来。
她亦不回避,素腕支颌,露出一弯嫣然。回到宅中换了女衣的她,满头秀发,只用一根簪子松松绾了个堕髻,余下的青丝,直追上等的黑缎,一泻而下,面上虽脂粉未施,但白衫绿裙只衬得唇红齿白,灯光摇曳映得明眸雪肤。月下白莲,他想道。
琴曲渐渐走低,听得几个叹息似地音节过后,一曲方歇,余音渺渺。
蓝翾倏地记起挂在心头许久的一桩事。
“阿晅。”如何措词才不刺激到这个拿吃醋当三餐的男人呢?“淦国有几煊国发难么?”
“唔?”他举眸相对。
“有,是不是?”她察悉了答案,“他果然不会轻易放手。”
“你很了解他?”他尽量问得平声静语,不使酸气冲斥。
“君臣近六年,若不能知他脾性,遑论高升相位,说不定宣隐澜早就身首异处。”
“他不会杀你。”戎晅赌气地道。
蓝翾一笑:“若我犯了他的忌讳,他当然会杀我,勒瑀那样的人怎可能允许任何人的背叛?所以我才在那一刻才会向他强调宣隐澜未有叛国之行,旨在保住淦境的苗苗和姝儿。宣隐澜生死未明时,淦王不会为难她们,而在潜龙镇和他偶遇又脱身之后,我已派了蓝府一个机灵下人潜入进淦行商的商团内给阏都的她们送信,言明我如今已是再难回去,请她们好自为之,并附之一条逃生线路。但苗苗有八成不会离开阏都,因为,她爱上了勒瑀,爱情一直是最易冲昏女人的头脑。”
“是么?”他深不以为然,“那为何从未见过我的女人昏了头呢?”
“是么?”她反诘,“是你的女人太多,有昏过头的人也不记得了罢?”
“今晚的月色很好。”他望着窗外一无所有连颗星子也懒得露头捧场的夜空,道。
她很是捧场地一起仰望长空。
“你怎会为了他而挨那一刀,当时的你,可曾想到过我?”他突然问。
“电光石光的刹那,怎会想到那么多?”她实话实讲。
“你——”他薄唇紧抿,灯下的俊美颜容昏黯阴郁。
“明知道问了会不舒服,还是要问,怨得谁来?”唉,男人。
*
这个漫漫长夜,竟在两人的灯下对坐抚琴漫聊中过去了。
天色将亮时,蓝翾俯案浅眠。醒来时,坐起身,赫然察觉自己上身竟套了一件异物,是——双丝甲?没错,绵韧的触感,熟悉的色泽,八年前即已见过,之后又在戎晅衣袍里屡见不鲜——为何会出现在她身上?
“夫人。”甫一出房门,门外两道铁柱的身形恭首见礼。
钭溯?御前侍卫长?她一眼识出站在第一位的人,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王上早就走了。”她提醒。
“属下知道。属下特地在此恭候夫人。”
“所为何事?”
“属下二人是王上留在夫人身边的,王上口谕:自即日起,属下二人只听夫人差遣,任何人包括王上也无权再调用属下二人。”
蓝翾消化了这个消息,不由苦笑:是该感念他的有心还是叨念他的多事?
钭溯暗眼窥到主子神情似有不豫,指了指身旁人,道:“夫人不必困扰,她是属下的妹妹钭波,由她负责贴身保护夫人,而属下主要负责宅内安全巡防。”
又是一位女扮男装的花木兰。她倒来了兴趣,笑意盎然道:“钭波?是怎样的一位女英一豪。”
钭溯撤身一旁,钭波上前微微低首,“夫人,臣女钭波。”
脸肤微黑,浓眉大眼,体态矫健,英姿飒爽,很好,可为她提供不少的素材。她欣然道:“那钭女侠以后就请多关照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