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隐澜推开上书房虚掩的镂花绿窗纱扃门,远远望去,太子勒陵俯案就读的身姿挺拔如松。十五岁的少年,已然隐隐可见勒瑀当年的风采了。
“老师。”勒陵推开掌中书册,迎上来,“老师今日来找陵儿,可有事?”
在上书房里,只有师生之仪,没有君臣之礼。
宣隐澜笑道:“太子殿下,一月前出使东越诸附国视察,很得王上好评呢。”
“老师谬赞,陵儿……很开心。”勒陵面显赧意。
“应该当之无愧的时候,就当之无愧罢。”她看着这个比自己已高了一头的少年,“太子殿下,你必须习惯做个强者。”
勒陵颔首:“陵儿铭记老师训导。”
唉,他甚至不需要如此尊师重道。因为他的父王不会喜欢。这个孩子,东宫太子的身份虽不曾更变过,但当下他身后几乎没有支撑的力量,一个没有任何依恃的孤儿如何能在这变化诡谲的宫廷存活?所以,他必须得到他父王的认可与认同,获得来自父王的助力,除此别无它法。
“太子殿下,记住,你有一双如电的绿眸,它可以引领你克服所有磨难。”勒瑀说过这绿眸是淦神的印记。他的诸子中,也只有勒陵拥有这象征王者的印记。无论这个说法是否太过唯心,她宁愿信其有。
“老师?”勒陵不解今日的老师为何有那么几分令人难解的怆然。
“善用这双绿眸吧,它是你的福,也是你的祸。”福者,拥有天下;祸者,杀戮自招。但那是勒陵自己脚下的路,想怎么走,如何走,旁人无法替代。
“老师,前几日父王说,秋凉之时要为陵儿大婚,是兵部尚书兼右仆射阚鸣的女儿,老师认为如何?”勒陵绿眸内忽有了那么几分成熟,谈着婚嫁竟是像论及一笔不错算的交易。
想来勒瑀对这个儿子还是喜欢的,否则不会着手为他找一座靠山。宣隐澜微笑:“老师曾见过阚家小姐,很是温柔貌美,端雅大方,与陵儿很是般配。”
“能够获得老师的赞美,陵儿对太子妃忽然有了期待。”勒陵脸上笑花大朵绽开,“大婚之日,陵儿定要多敬老师几杯酒。”
好孩子,可惜老师我不想拖延到那时了。宣隐澜浅笑:“太子殿下,老师在此,先预祝你新婚快乐,愿你拥有幸福的王族婚姻。”
*
车轮轴转,驶出了宣昌门,驶离了大苑宫,撩开车窗的帘幕,侧身回望,那宫墙楼阁一迳在夕阳下凝重巍峨着,一如已成过往的十六年。
那巍峨宫墙内,不曾有过她的憩息所在,非是君王苛待,早在她尚未暴露女子身份之际,勒瑀便曾大开隆恩为宣隐澜在宫中特开一所栖处,但她从未敢下榻,原因不言自明。可是,谁能想到,她竟与它前前后后缠绕了十六年?
十六年啊,即使是这个世界的苗苗,年龄也已然过了三旬。十六里年,那所曾特为她辟下一方华丽空间的邶风宫,相交的缘份不过八九个圆月夜的轮回,算来,应是一个“缘”字弄人,她与邶风宫的主人结了情缘,却与邶风宫缘浅至无缘。但这大苑宫,缘毕竟也短,十六年,很快将湮没在人生长河中罢。
“爱朕的女人未必忠于朕,宣不爱朕,却可以为了朕千里返淦……”是罢,如果有朝一日再听到他有难需助,她依然是义无返顾的罢。
一世知己。她竟与一个曾经的暴君,交心到如此,那“缘”之一字,果真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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阏都的茶坊,依如茶坊外的天气般,气氛热烈得如火如荼。而眼下,在这光景外围,独有一隅始终不曾因之所累,仿佛只是喝茶的茶客,勾茗静品,未为热氛所染。
一桌五人,四大一小。从衣装品质上揣度,不过普普外乡来客,无甚出奇,不需侧目待之。但观每人样貌,又无法不教人称奇,天地间的俊伟之气,尽聚在了这几位身上了不成?
左首一位年届不惑的灰袍文士,面若敷粉,目若朗星,长髯至胸,形神俊逸,顾盼自得。
右首并坐两人,一位浅褐肤色,浓眉势如泼墨,豹眼凌厉深蕴,是位高大缄默的黑衣男子。另一位明眸皓齿,笑语嫣然,是个体形纤薄的俊秀青年。
下首,一个长手长脚、可预期未来身材必沦入高大一流的十岁打的客人男童。身着与俊秀青年同色的淡色衫子,大口喝茶,大口吃着点心干果,大眼不时好奇四顾,是这一桌人中唯一不肯享受安宁的异类。
端居上首的是位玉面公子,几人中,他的存在最无法容人忽视。长眉斜旋入鬓,黑眸阒湛幽冷,鼻翼飞拔削出贵气天成,薄唇如刀勒成无情弧度,唇上留存的青髭短须昭示着他的青春不再属于韶华少年。坐在那里,多是在垂睫浅啜,间或偶扬眸清扫全场,迅即又无动如初。但那举手抬指间的优雅,沉淀周身的高贵,一脉经由岁月养就的沧桑,成了他最引人眼球的诱因。
茶楼的人们仍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热烈交谈,这边,终于有人耐不住寂寞,抬臂叫来跑堂,添水后,状似闲怡地问:“小二哥,那位宣相真恁神么?”
小二存疑地打量这位看上去文气秀弱的客人,道:“您是外乡人吧?”
“唉,咱们长年在藩地经商,当下是途经京城,难得有机会听闻京都的风土人物。”
“唔,这就是了。”小二释然了有人对宣相神奇性的质疑,随即换出另一张眉飞色舞的脸颜,“说起宣相啊……”长论滔滔,话题甚至追溯到十七年前宣相高中榜首,英雄事迹纷至沓来,只说得口角生沫,口干舌燥,忘形之下抄起客人的茶杯咕咕下肚,而后再接再厉。
不知是这小二哥的口才委实太好,勾起了客人的兴趣;或是这一桌客人坐得太过无聊,听听故事权作排遣,从头至尾非但没有一个打断小二哥的激情演说,甚至有人自发慷慨提供润喉茶水。
“唔……如此说来,那位宣相当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待小二的倾尽所知终告结束,灰衣文士捋须言道。
“那是自然。”小二得意于自个的强力解说成果显著,好生得意。
“小二哥既然是本土人士,可曾见过宣相?”右首的俊秀青年出口相问,这当下,真真是与有荣焉。
小二大摇其头:“宣相是何样人,岂容咱这等草民近身的?只是远远的,有见过一回。有受了冤的拦街告状,拦到的正是微服的宣相车马,那宣相曾下车亲诘,一身雪白缎袍,像天人一样。”
“听小哥这么一说,有生之年,若能一睹天容,余愿足矣。”灰衣文士一语三叹,表情恳切,语声惋惜,惹来了小二哥热忱的同情之心。
“这位先生,看样子您也是位读书人,若真想一睹宣相风采,不妨到望月楼旁的莲菁坊碰碰运气。”听明白,是碰运气哦,这阏都城有太多人渴求拥有此等好运,可惜大都未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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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菁坊,是书画社吗?”有人问。
“差远了。”小二语声高昂,“那是一家茶艺社,听好了,不是像咱这座三教九流都来得的茶楼,是一家只对读书人开放的茶艺社,听说,是宣相出资捐建的。要想进那里边,还得自己个拿出点本事才行,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文地理,只要拿得出手的,是为‘入门礼’。进门后,一楼是辩论场,二楼是是品茶室,三楼,极少有人上得去,传闻是宣相用来接待有怀有异能的才子的所在。这莲菁坊从开业至今差不多有七八年,能在三楼接受宣相接见的,怕是十根指头就数得过来,是咱们大淦国所有有志报国之士的向往圣地。”
哦?四个大人中有三人眼瞳骤地一亮:还真是合乎她的作派呢。
“到了莲菁坊就能见到宣相本尊吗?”俊青年问。
“怎可能?”小二情绪盎然,“要不咱刚刚说要碰运气呢。咱呀,有一个亲戚在里边也是跑堂,他都做了三年了,也只见过宣相两三回,其中一回还是只听见了声音。要不是看几位客官不是俗人,咱才懒得向你们透露这么多呢。”
灰衣文士莞尔:“听小哥谈吐,想必也是识过文嚼过字的。”
“嘿嘿……”小二得意地傻笑,“咱小时跟着先生念过几年,这位先生好耳力,竟给听出来了。几位要不换壶好茶?掌柜是我舅舅,可做主打个折扣。”
“也好。”
“那么,”在目送小二乐颠颠下楼后,俊青年睇回同桌诸位,“我们下一站,是相府吗?”
“莲菁坊。”上首美男子开口道。
俊青年得意地撇嘴,向各位眨了眨眼,呲牙坏笑道:“姐姐为了这个淦国,端的是用出了全部的能量,用那种招揽人才,她是从哪里得的创意?伯先生,你怎么从来没为你家大王想到过这种好主意?咭咭咭……”
随着这位同行者的怪笑,美男子面色暗沉,很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