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内,柳垂丝绦碧玉妆成,玉荷满池风拂清香。
“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池畔亭中,与勒瑀隔案对坐,宣隐澜有感而发,顺口吟出。梁武帝应该不介意自己用他的诗稍稍应景一下罢。
“碧玉是何人?汝南王又是哪位?”勒瑀啜一口清茶,问。
宣隐澜笑道:“碧玉乃臣家乡流传故事中的一位佳人,汝南王则是她嫁与的男人。据传,碧玉生得极美,但出身低微,嫁入王府为妾。”
如这等话,她现在已然驾轻就熟,信口说来,左右也不是信口开河。
“宣的家乡定是个很奇妙的地方。不止有能诗善词的文人雅士,还有这等动人的传说。”勒瑀收回落在荷上的视线,改看他的宣相,眼前的人儿那张素白的脸浸在水气浮动的光线中,几乎要融化了去,“你也不必为那碧玉抱屈,她一介平民女子能攀上王族,虽非正室,于她来讲,已是飞上枝头。”
“臣不曾为那碧玉抱屈,正如王上所说,以她彼时的见地,也许认为那是一桩美事。”何况,那不过是一些野史轶事,是否真有其人还不一定,“当事人不曾觉得委屈,外人又何必庸人自扰?”
勒瑀一笑:“那么,宣卿是要告诉朕什么呢?”
“果然是王上,一眼瞧穿了微臣的那点小伎俩。”宣隐澜咳了一声,“苛劬来找过微臣。”
“她?”勒瑀狭长凤目内略有异样光华骤闪即逝。
她没有忽略那抹异样:“苛劬的确是个奇女子。她对微臣说,王上在中蛊之初最担心的便是她来伤害微臣,而她,的确想过不让王上失望,所以曾派人扰过我,准备喂我一两样蛊毒尝尝,可是她很快醒悟:王上不爱她,是王上和她的事,于外人无尤。她更不想因为男人的薄情而迁怒于女人,尤其一个和她有着同样苦衷的女人。”
那份觉悟,纵算在高喊女男平等、女人当自强的现代社会,也是大多数女人所无法参透的,否则怎会有“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的歌声唱传不息?
“苦衷?”勒瑀淡嗤,“她有什么苦衷?”
宣隐澜沉吟道:“臣想她所指的是我们同样以男人面孔活在世上,背后必有不为人知的辛酸。她还说,王上身上的‘欢情薄’含十数种蛊苗,且有几类的蛊苗的解药是相克的,如果只分门别类出每种蛊苗而对症下药,只会此消彼长,永远无法根除王上体内的毒素。而她历经多年研究,已经找到了根除之法,也配出了根除之药。”
勒瑀:“所以?”
宣隐澜:“她想见王上一面。”
勒瑀:“要挟么?”
宣隐澜:“不如当成一个痴情女子的渴望。”
这一点,宣隐澜虽无法欣赏,但绝对同情。
勒瑀:“你不怕她再害朕一次?”
宣隐澜:“王上怕么?”
他纵声长笑,但因为经年卧床而略显气息不济:“宣这是在驿朕用激将法么?”
“苛劬对王上的爱,也许在初时走得偏激,但臣通过近几年与其几遭接触下来,她只是爱王上罢了。她只想知道,王上对她是否有丝毫的情分。”
勒瑀挑眉:“宣卿认为呢?”
“若无情分,在她伤了王上后,岂是在床上躺上半年就能了事的?王上对她,是心存怜惜的。”宣隐澜笃定道,可惜当事者参之不透,执意寻求答案。
勒瑀叹了一声:“世上有什么是你不能了然于心的么?”
“有。”宣隐澜惑然,“王下为何不娶了苛劬?以她的容貌才情,甚至只求能陪在王上身边即可,王上为何拒人千里之外?”
勒瑀又呷一口着实无味的茶水,如果不是对着自家宣相那张漂亮的脸,这茶实在喝之不下,问:“宣为何不再运用你聪明的脑袋想透呢?”
宣隐澜摇头:“世上如果说有唯一不以常理猜测的,便是情感,其中,又尤以男女之情最为无解。”
勒瑀默了良久,忽道:“朕的后位悬空多年,宣可曾想过入主岫烟宫?”
宣隐澜失笑:“臣不会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是不会,还是不屑?”
“是不会。”宣隐澜水眸清亮无伪地迎视,“王上对微臣,初是兴趣,再有好奇,进而欣赏,却不全然是爱情。微臣对王上,忧心有之,牵念有之,感恩有之,忠心有之,也非爱情。且以隐澜的本性,是断然无法安于做碧玉,无关为妾的身份,而是无法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
“这便是宣的心结么?”早知他的宣相与众不同,但没想到,她竟是如此惊世骇俗的,世间男子,一夫一妻的是有之,但只在供应不起家用的贬夫走卒,但凡稍有家世,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这并不影响男人拥有自己心爱的女人,不是么?如果他早日获悉这一项,当初,也只会权作笑谈罢,“那么,他呢?”
“他于臣,虽重要,却不是牵绊。”
“爱上你这样的女人,合该是那个男人倒霉罢。”勒瑀因病痛削薄了少许的唇畔抿起状似幸灾乐祸的笑纹,“这十年,朕醒少睡多,许是因为静了下来,反倒事情想得多了。宣,以朕当初的行事作风,完全可以强要了你,你尽管聪明过人,朕也非愚人,手段足以多得令你防不胜防。”
宣隐澜但笑不语,颔首认同。
“可是朕的手段,从来没有用在你的身上。你道为何?”
宣隐澜才不能傻到猜测个中原由,这时候,听就是了。
“因为你天生的傲骨?天生傲骨的人不只你一个,当年,朕可是曾折了无数人的傲骨践踏在足下,并以此为乐。”
是喔是喔,那可真是恭喜了。宣隐澜低头饮茶,不想自己的目光瞪向这个昔日的霸道总裁。
感觉到了自家宣相散发过来的不快气场,勒瑀扬唇:“但看到你,朕的乐趣竟在不知何时改变了方向。朕喜欢看你在朝堂上挥洒智慧,在群臣之间八面玲珑,在对峙之际唇枪舌剑。朕了解你天生傲骨,富有智谋,有人要对付你,你断不会坐以待毙,必要之下甚至不介意玉石俱焚。不管是最后朕煞了你骨子里的傲性,还是逼你走上绝路,朕必定再也不能从你身上看到朕喜欢看到的,那绝对是朕所不乐见的。”
这些话,因为是第一次从勒瑀嘴里听到,她倒是极有兴趣,专心倾听。
“朕曾自问,你是否是朕的弱点?为你,朕究竟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勒瑀戛然而止,神秘一笑,“至于苛劬,朕知道你是为朕做安排,一面想着朕沉疴得治,一面在这宫中安排下一个能够真正保护朕的人,朕会考虑。但宣也要相信朕,任何情况下,朕绝对有能力保护自己和自己的江山。”
是么?那她当年的回归是否毫无意义?
像是听到了她心底的怨声,勒瑀道:“当年,朕并非没有避开苛劬蛊毒的机会,而为何没有避,宣想必更明白。”
宣隐澜不无气恼。这男人,坦白得一点也不可爱。
“不过,有一点朕是没有料想到的,那便是苛劬对朕下的蛊毒竟是如此之深,想来当时,她对朕是恨到极致。”他勾唇微哂,“那个时候,如果宣没有回来,这个国家势必会陷入才家掌控这内,也就走到尽头了。”
哼,算你有点良心。宣隐澜表示心里的不快消失了。
勒瑀的话还在继续:“宣知朕颇深,朕确对苛劬心存怜惜。她为了她的国家可以躺上朕的龙床,可以不计任何牺牲,这一点,朕很愿意表示钦佩。但一个为了她的国家可以牺牲至斯的人,朕或许怜惜,或许多钦佩,却不足以获得朕全然的信任。何况,朕对女人的爱向来浅信。你想必清楚,那苛劬一心嫁朕,有一半必是为了畲国,近几年,宣没让他们好过,不是么?”
好罢,本相已将你的话传到,但这个男人,你还彻底不要了罢。宣隐澜对苛劬寄予心语。
“爱朕的女人未必忠于朕,宣不爱朕,却可以为了朕千里返淦,奔波于战场,周旋于官场,辛苦奔忙。不妨告诉你,朕这一生,或许到最后都无法获得最爱的女人,却拥有一个能彻底彼此信任的知己。信任一个人,比让朕爱上一个人更难。而那个男人,想必是忌妒朕的。”说到此处,淦王陛下笑得不无得意。
是是是,你真是伟大。宣隐澜奉以干笑,希望对方能够自己领会。
“宣,若是你做了什么决定,或者准备做什么,尽管去做。不需要在朝堂上公开辞官,挂印而去,才不枉宣相天人的风格。”
勒瑀便是勒瑀,十年内醒少睡多,一双眼睛仍能洞悉天下,这便是他的可怕之处吧?正如他所说,如果当初他是执意要摧毁宣隐澜的,她,有几分机会全身而退?
“是,王上,微臣谨遵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