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当真舍得对小弟拱手不管?”
惯爱以白衣示人、自诩风流不凡的厉鹤,瞪着兄长持兵符、交帅印,怀疑眼前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不是自家那个爱岗敬业的大哥,一定是被什么不明生物占据了躯体。
厉鹞拍拍其弟肩膀:“你自小韬光养晦,故作轻浮,无非是因为天性疏懒,不愿显示才能。因为前面有我这个大哥,你可以懒得光明正大。但世上恐怕只有为兄知道,你的才能不在为兄之下。”
厉鹤听得很受用,本想眯起眼睛装会儿深沉——传说中,他的偶像(蓝翎小嫂子语录摘录)宣相每逢作下重大决策时,均会这般模样。
然而,突然又想得通透:他干嘛听得受用?不负责任的大哥正在灌他迷汤好么?
“大哥啊大哥,您完全不必和小弟客气,小弟的那点本事,小弟自个可是清楚得紧,还不及大哥的万分之一,从哪里说都不足以独挡一面。万望大哥可怜可怜你这个兄弟,打完这场仗再走。”
“不行。”厉鹞脸色一沉,“如你家大嫂所说,你也该‘断奶’了。”
断奶?大哥,咱们是同父同母母的亲兄弟罢,这么说自家兄弟真的好么?厉鹤嘴角抽搐,退而求其次:“不然大哥只管打马到阵前晃上一晃,无需下阵杀敌,只要让那些郴国将领看清楚我煊阵营有‘军神’冷将军坐阵即可。”
“那又何必?”厉鹞大不赞同,“我已王上请辞并已获准,军神厉鹞的时代已经结束,厉鹤,接下来该是创立你的时代了。兵符、帅印你且收好,为兄这就走了。”
“不要啊!”厉鹤突地虎扑上去熊抱住了兄长的腰身,耍赖到底,“大哥你不要走啊,小弟离不开大哥!”
“厉鹤,放手。”厉鹞隐忍地:这是以内敛沉静传家的厉家出来的子孙么?
厉鹤呜呜假哭:“大哥,我知道,你只所以如此无情,是为了我的小嫂子对不对?你想花时间陪她,所以抛下我这个可怜的弟弟对不对?重色轻弟,说得就是大哥你啊,不要抛弃小弟啊……”
“闭嘴!”厉鹞叱道,“为兄不否认此举多少有为了翎儿,但为兄更明白,我待在这战场一日,你便一日不可能独力承担,独力面对一。我厉家的子孙有谁在不敢在战场上扬名立威的么?你想做第一个?”
厉鹤扁扁嘴,不敢再说。
然后,成功让步一个废柴小弟成长大为男儿的厉家大哥离开大帐。
当日傍晚,与郴军之战在豳州城下展开。
厉鹞打马立于一方坡梁,望着兄弟在战场上如入无入之境的彪悍形影,胸臆澎湃:吾家有弟初长成啊。虽然对于三十几岁的人来讲,长成得终究晚了些,但总是长成了。
*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老妈,下面是什么?”十岁的小正太抬起头,将希冀的目光投向正大嚼水果的母上大人。
“下面啊……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百唤不一回,不,是千唤不一回……”实在不想为难自己的脑仁,小正太的母上大人豪迈挥手,“算了算了,空儿,不需要和一老掉牙的东西较真儿。”
小正太眼神内充满怀疑:“老妈你该不会想不起来了吧?”
“谁说的?”母上大人义正辞严,“为娘只是不想你伤心而已。你要知道,这首《长干行》也只有开始还美一些,到最后两个人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反正不是大团圆结局,很不哈皮的摁钉。”
小正太不受老妈忽悠:“可是,空儿还是很想知道,老妈,给点力,想一想怎样?”
“想……想不起来了!”母上大人投降,“空儿如果当真这么想学,见到你那位能默写《治安策》的姨妈再去问个明白,别为难你娘的脑细胞。”
小正太撇了撇了嘴儿,问:“那姨妈何时会来?”
“不是会来,是……空儿,娘带着你去找姨妈好不好?”
“找姨妈?出门么?”
“当然,坐车,坐船,骑马,都可以。。”
“好啊……”
这时,门开了,有人踏进室内。
挤卧在长榻上的簪花少妇和眉清目秀的小正太屯见来人,皆发出“呜哇”怪音,争先恐后地投怀送抱过来。
修阔魁伟的身躯容下了妻和子,他先在妻子颊上一吻,又举起儿子以腮上的青髭在那嫩呼呼的脸蛋上一气痛扎,直到儿子哇哇大叫为止。
“冷木瓜,你怎会回来?是休假么?可是街上有人说煊国要与郴国开战了,真的还是假的。”
“我想回来,不是,真的。”厉鹞一一作答。
“什么啊?”蓝翎翻着眼白,自动将丈夫的信息加以整,“我想回来,不是军假,煊与郴的确要开战了……骗人!”
厉鹞一怔:“什么骗人?”
“如果开战了,你不会休假,而不休假你也不可能回到家里。所以,追根结底,煊与郴没有打仗!”哈哈,聪明吧。和这块冷木头在一张床上睡了十多年,她若还不清楚他的秉性只能说是监管不利,做太太的失职。
厉鹞捧过妻子仍如个小女孩般鲜嫩的脸,道:“这一回你猜得错了,我不但在与郴军交战的前夕赶回,而且不会再返军中。”
“你说笑的罢?”蓝翎眯眸。
厉鹞在妻子小嘴上啄了一记,说:“自即日起,本将军乃一介平民,翎儿不会休了为夫罢?”
蓝翎美眸大睁:“你是说……”
厉鹞:“我请辞了。”
蓝翎:“这个时候?”
厉鹞:“不在这个时候,厉鹤永远不可能成为独挡一面的卫宇大将军。”
蓝翎:“他一定很哀怨。”
厉鹞:“你很了解你的小叔。”
蓝翎:“哈哈,冷木瓜,你失业了,你是无业游民了?别担心,娘子我养你!”
厉鹞:“所以,如果夫人需要,去找空儿的姨姨时,可以差遣末将作陪,千万不要离家出走。”
蓝翎嘻嘻赔笑:“你听到了?”
“正是,娘子。”
“听到了也好……”蓝翎突然意会到事态的截然改变,“咦,冷木瓜,你请辞了?请辞就是说你从此后再不是卫宇大将军,是罢?”
“现在的卫宇大将军,姓厉名鹤。”厉鹞作答。
“也就是说这座卫宇大将军府不再是你的府邸,而我也不再是这里的当家主母了耶。”蓝翎大眼晴溜溜转着,似乎无限委屈。
厉鹞哼了声:“长嫂如母,厉鹤又未曾娶妻,你仍然是这府邸的女主人。”
“不对,不对啦,厉鹤没有娶妻,却纳了妾呀。人家跟了他那么多年,没有大的毛病就扶正了罢。而我们也不能总过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及早搬家吧,好凄惨,要搬家,好难过哦,好……”好快乐啊好快乐,姐姐,我终于可以找你来了!
*
大苑宫,泰阳殿,淦王寝宫。
“宣相,一向可好?”
宣隐澜迈进殿门,迎面走来的是勒瑀近几年最宠的明姬娘娘。
“娘娘安好。”她微揖,“王上今日情形如何?”
明姬展颜:“比昨日多醒了一个时辰呢,午膳也用得比昨日要用得好。”
“如此真用大淦之福,娘娘经年伺侯王上,辛苦了。”对这个女子,宣隐澜心存感激。看着对方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她已由起初的心觉诡异到如今的习以为常,也许惟有如此,才是对每个人最好的安排。
“宣?”帘幕后,浮出勒瑀低沉的声音。
“是微臣。”宣隐澜肃颜敛衣,“微臣见过王上。”
勒瑀掷开掌中的奏章,问道:“为何不进来说话?是这室内的药气太呛了么?”
宣隐澜暗里叹息:曾是个何等骄狂的男人,十载间缠绵病榻,每日清醒不多的时辰尚需殿前听政。而他宁可如此,也不曾让那苛劬要挟了去,勒瑀便是勒瑀罢,何时何地,都是天地间的王者。
“宣?”勒瑀低唤。
宣隐澜一笑:“臣何曾怕过那药气?”
要怕也不在今时今日。况且闻了十年,只怕觉早已同化,所谓久在鲍鱼之肆,不闻其臭。
“莲池内的花开正好,今日这弥足珍贵的一个时辰,臣陪王上观赏如何?”她提议。
“好。”男人低沉嗓音里竟透出一丝雀跃。纱帷一分,人已跨了出来,瘦削颀长的身形上仅着正黄色中衣。
“来人,为王上加衣。”宣隐澜偏首唤来内监。
勒瑀偏首,似笑非笑:“宣不想亲手为朕加件衣赏么?”
臭男人,即使从以前那只动辄精虫上脑的大色狼蜕化病秧子,调戏本相倒是十年如一日得擅长。宣隐澜浅哂:“常言说术业有专攻,微臣不敢擅自尝试自己不擅长的事。”
说话间,两名内监已驾轻就熟地为王上披戴整齐。
勒瑀迫不及待地执起臣子之手,走出了药气沉沉的寝宫。
望着那两道挺立如山的背影并肩而去,明妃叹一口气,退到属于自己的暗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