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借问年年断肠处,明月夜,寰亭坊。
戎晅一手舞剑,一手挥笔在四方墙壁悬挂的素帛上书就十年间不知写过千遍万遍的两排小字,上一笺墨滴未干,下一笺已始,剑舞字出,身不停,腕未歇。
终于舞、写得累了,他置剑撂笔,落座暂歇,抬首见得修长挺拔的长子已立了多时。
“父王。”戎商俯身微礼。
“有事?”他手指伸向茶盏,问。没有天大的事,长子不会在这个时候踏进这方天地。这是五年间父子两人养成的默契。
“之谒……姑姑过世了。”戎商道。
戎晅手中动作一滞,口里问道:“何时的事?”
戎商:“三天前。”
戎晅““可有人为她料理后事?”
戎商:“之谒姑姑收的那个义子将一切打理得很好。”
戎晅:“很好便好。”
之谒毕竟不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淼儿,纵然强悍,走出这宫门后活得也并不轻松快活。这么多年,作为一国之君,他不会放任一个曾有心问鼎王座的人不闻不问,却也不曾为难过她,这算是对过往宿怨的一段了结。
“她也算拥有过一段自由日子了。”戎晅道。
戎商沉吟:“能对一个曾经谋叛父王又逃出宫禁者心存仁慈的君主,父王必是第一人。”
是么?他对这一句不加评判,问:“甄家那边如何?
戎商:“儿臣派了最好的太医为甄朝医治。”
戎晅:“很好。”
戎商:“儿臣会善待王后娘娘,只要她满足于太后身份安心颐养天年。”
戎晅:“非常好。”
戎商忖了忖,又道:“三弟如果当真不想远赴藩地,他最擅礼乐,可到工部任职。前提是,三弟愿意接受儿臣的安排。”
“很好了。”有子如此,他方能安心放手,“十日后,朕便不再是你的父王。我……只是你的父亲了。”
戎商酷似其父的薄唇微抿起,良久后道:“父王不再考虑了么?”
“父王考虑了够久,准备了够久,如果不是不想让你重走朕走过的弯路,本应不需这么久。”十年寂寞如雪的日子,期间两次的匆匆别离,如果不是因为她是天下瞩目之人,行天下瞩目之事,他能够轻易获她信息,他怀疑自己,是否早已熬不下去?
“父王,可是为了她……可是为了老师?”戎商问。
老师?戎晅稍倾明白,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母,你何不称她一声娘亲?”
娘亲?戎商微怔。
“如果你叫老师叫得顺口,倒也别有趣味。”戎晅只当长子自幼丧母,不好改口,也不强求,“你如何断定朕是为了你的老师才下如此决断?”
“因为,只有,老师才值得。”戎商答得坦然果断。
“她的确值得任何事。”戎晅颔首,再摇首,郑重道:“商儿,你要记得,你所下的每个决定,无论面对的是怎样的结果,都只需要你自己来负责,不管促使你下决定的起因是什么,只要下决定的是你,而非别人。所以,身为一个男人,要能担当肩上的责任;身为一个帝王,要有广阔的胸襟来纳取天下;而身为一个丈夫,要给得起所爱的女人以唯一的爱。”
唯一的爱么?男人给女人?这也是她……老师改变了父王的地方罢。是啊,如果拥有的是老师那样的女人,唯一又何妨?
“父王有老师的消息了么?”
“我和你的老师从未断了消息。”戎晅摸摸怀里的聚焰珠,一任天气炎热,他宁愿汗浸袍袖也不想与怀中物失了联系,多少个被思念折磨的夜晚,是它陪他度过。
老师好么?戎商好想如此问上一句,但不知怎地,就是问不出口。
“星儿如今已届二九年华,你需为她尽心安排一门如意的亲事,否则,你嫁到梁州城的睆睆姑姑定不放过你。”戎晅殷殷叮戒,唉,叨叨唠唠实在有损他风华天成的形象,可是凡事要有始有终,这也是淼儿教他的,所谓职场规则是也。
*
戎商退去,伯昊又来。
“王上,已考虑好了?”
戎晅长眉微皱:“先生好不啰嗦。”
伯昊摇头晃脑:“此言差矣,实在是王上此举堪称前古无人,后无来者,伯昊不愿看到王上事后后悔而已。”
“朕长这么大,唯一悔不当初的是……”戎晅顿了一顿,“其它,朕何曾悔过?
话虽如此,但事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伯昊决定还是要尽臣子之责:“王上何曾想过,王上此去未必能获得王上欲得的结果。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放弃到手的一切。”
戎晅浅哂,断然道:“淼儿从来都不曾留恋过那荣耀光华。”
伯昊叹了一声:“纵算夫人将名利之物视若粪土,横亘在王上与夫人之间的,还有更重要的隔膜:当初夫人走得那般毅然决然,如今,是否仍愿以心付王上?”
“这……朕在决定之初,已想得明白,若淼儿不能原谅朕,朕亦会终生随在淼儿左右,看到她,感受到她,如此就好。”好过他坐在这冰冷的龙椅上,却犹如忘了呼吸般的虚无,每日无所归依,飘泊难定。
锦鲤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伯昊想到多年前的中秋月夜,他为去而复返的蓝翾卜下的一副卦象。未久,她再度变成了宣隐澜。昨晚,他又为宣隐澜卜上一卦,却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竟使他一时也难明悟个中预示着的真意了。若说得是时过境迁,憾事难平,应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才对,偏偏换了一个上阙,有了太多可能,一切,皆看人心之抉择了。
*
懿华宫,纱缦缭绕,碧墙幽幽,精致华丽依旧,只不过“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见泪痕么?戎晅苦笑,他的淼儿怎会是那样的深宫怨妇?她恨过,怨过,气过,然后,毅然决然出走过,也许,就是不曾哭过。
香榻依旧,佳人不再。这卧榻,每一寸,每一尺,每一方,曾经都是如此销魂呢。淼儿初夜的浅浅拒责,低宛娇吟。淼儿为邶风学苑募址时的魅意承欢,风情万种;淼儿,淼儿,他的淼儿……
那纱缦后的浴池,记录的则是他们的决裂罢。她缚衣而去,没有一丝不舍。那一刻,他便晓得了罢?如果他还想要这个女子,必须他先妥协。但是,他的骄傲啊:他爱她便已足够,除她不纳别的女人,这不是笑话么?所以,他刻意疏远,刻意留宿别宫,以为她终有一日因为爱他的心,而示一下好,低一下头。只要有那么一下,他便会宠她爱她更胜往昔,让天下所有女人光辉因她而自惭形秽。但是,将她推得更远,直至如果没有他的刻意追随,她终是会走出他的生命。
她不是哀怨的琴妃,她不是擅权的甄后,她不是肤浅的画贵人,她不是这个宫廷内任何寻常的女子,她是清艳如莲的淼儿,她是独立坚强的蓝翾,她是宣隐澜!
就连她走出这方天地的方式都如此奇异而狠裂:一场淋漓尽的大火,融化了他们的甜蜜,烧尽了他们的缠绵,焚断了他们的牵绊……他慌了,惧了,惊了,他找到她,而她说“学着不再爱他”,那一刻,他竟是那般害怕。他留她,恋她,讨好她,极尽一切,结果,她还是走了。
是上苍见怜啊,把她重新留在了这个世界。让他,不必在漫漫长夜只能拥抱着啃噬心肺的绝望入眠。只要她还在他可以想望的世界,希望便在,哪怕机会微若丝线,仍然存在。
是的,淼儿,她在就好。接下来,让他追着淼儿的脚步。她为官,他是她的侍卫;她归隐民间,他是她的随从。
淼儿,我来了。
今夜香榻,只愿梦回两人初遇时
……
虚浮的脚步,朦昧的视线——这是哪里?她身在何方?
寰亭,寰亭吗?没了亭台轩阁,没了溪桥流水,取代而之的是以为只能成为记忆的高楼大厦、霓虹看板……她——回来了?!
我是你啊,是你执意固念的一个结果啊,要从几十年后回来看你,你以为是容易的么?
“我,识得么?”出声者近在身后,回头,是一个佝偻的老影。月下,老妪扯动面皮一笑,依然触目惊心,“你还记得我?”
老妪啧啧称奇:“你毕竟不同,如果是常人,见到我这副形容,又处在月圆至阴时,不是魂飞魄散,也会逃得不见影子了。”
“如果我说我是你,你信么?”
“如果你执意留此,我便是你。”
……
宣隐澜醒来,薄汗袭襟,撩被离榻来到窗前,目投无月的夜空,神思迷离。
怎会又做了这个梦?虽然一切都是她曾亲历过的,但进到梦中,仍会引人惊悸。
如果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又是哪段思绪引出了它?
十年前,她执意要走,却被原本认为属于自己的世界打了回票,所以,她会耿耿于怀的罢?阴错相差地来到这方天地,她从不曾让心归属,因为,她从不认为自己能在此长久停留,更因为她以为,她真正的栖身地仍是她曾经存活了二十六年的世界,然奔波来回一遭后猝然获知,她的认为、以为都已不成立,原来,她已无法再走回去。
“隐澜,睡不好么?”苗苗在外间叩门。
她摇头:“你才是,又想姝儿了?”
苗苗默了片刻,道:“嗯,梦见姝儿来向我作别,说她可以真的走了。”
“那就好,好好睡罢。”她走回床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以前看过一本书,上说梦境在有些时候是你心底最深处愿望的显现,苗苗希望姝儿在天之灵可以得安,故而有了那样的梦。
但,她的梦呢,又在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