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日,煊国与淦国开战,淼儿夹在中间,一定是左右为难的罢。
戎晅曾有过那样的一个想法。
但,在听过那番对话后,他再无这样的自信。
因为听到勒瑀来了,戎晅很难在任何一处安坐,于是置身于丞相府的书房房顶,借着一棵老槐树丰茂枝叶的遮掩,做了一个窃听者。而这一次窃听,使他了解了宣隐澜。
宣隐澜是身着官袍的蓝翾,又不尽然是。那一身官袍一旦加身,同时也将责任与忠诚加给了她。为了淦国,这位相爷决计可以不惜一切。
幸好,在宣隐澜在位期内,煊国与淦国还算和平共处。
幸好,她已经打算不再做宣隐澜。
*
宰相府邸,宣相大人的卧榻下,有一条匍匐在脚下土地深处的秘道,直通阏都城外。它存在的历史,不多不少,已有八年。自宣隐澜重返阏都次日起,便酝酿它的出生,后历经两年,终于得成。借由它,可以一夜之间自京都繁华处移至阏都城外林叶深密处。相府内,除了苗苗,没有第三人知。而曾画图设计的老工匠及其两个修筑完工的徒弟,接完这笔赀费颇丰的生意后,便兴冲冲还乡,不曾再现身在阏都地面。她当然没有心狠手辣到要杀人灭口,只是用了些手段使其不可能重入淦境而已。
当一行人出了通道时,正处于天色将明的黑暗中,举起火把,伯昊回首观摩那精巧出口,问:“宣相,若在下猜得不错,这出口不止一处罢?”
“先生猜得是不错,除此外,一处在悬崖壁,一处在乱坟岗,一处在淦江底。”仍做男装打扮却不再是白衣的蓝翾淡然道。
“也就是说,此行若无宣相引导,我们极有可能跌落悬崖,眠宿淦江,除了那乱坟岗,其它两条都是死路喽?”
“也许。”蓝翾领头前行,右首是钭溯举火照明,“钭溯,你当真不向钭波作别了么?”
“她如今已是武家人,自有人照顾,钭溯前日又才见过,见了徒增伤感,不必了。”
“那你呢,今后作何打算?”
“属下……”
“淼儿!”手忽然被牵住,身子也栽进一个健实温热的胸膛,“你已不再是宣隐澜。”
她抬脸嫣然一笑,火光下,虽是男装,亦妩媚动人:“我存在一日,便是宣隐澜一日,这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阿晅同学,你有意见?”
戎晅黑眸熠闪,薄唇紧抿,俨然生气了。
她拍拍他憋紧的脸,回首:“上路。”
偏有人惟恐这世界太过和平。
“宣相,你擅长不告而别么?你堂堂一国之相,无故消失,不怕动摇国本?”
哪来得一只鸟?好生聒噪。蓝翾秀眉一锁才要反讥,已有人替她不平则鸣:“我说伯老头,你说也好歹也以多谋善智人士自居,就算你再努力一百年也修练不到人家诸葛孔明老先生的万分之一,也不要太没有格调好不好?一个胡子一大把的老人家偏偏爱好向三姑六婆看齐,该称你勇气可嘉还是为老不尊?”
我的翎儿。蓝翾笑忍得腹痛,戎晅在她耳旁推波助澜:“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哈哈……”她果然不再忍。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伯先生喟叹。
“唯老头子与笨书虫可恶也。”翎儿曰。
“哈哈……”蓝翾继续大笑:未来人生有他们相伴,也不怕太无聊了罢。
“宣……主子,是前面么?”钭溯举高火把。
“是了,灭了火,上前叩门。”
“是。”火灭了,才知天边已透薄曦,沿着他们足跋过来的林间曲径,尽处有一小小院落,不似猎户的歇脚点,倒像一处避居林深处的住家。
“宣相,如伯某猜得不错,那又是宣相未雨绸缪的另一项安排罢?”
“伯先生既然这么喜欢猜,不如猜猜里面安排了什么?”
“车马盘缠,无非如此。”伯昊胸有成竹。
“先生妙算。”蓝翾推开那扇门,“不过,除了车马盘缠,此处还是一间情报站,专用来搜集各国讯息,包括煊国,我过来,是要告诉那些人,即日起他们不必再为本相效力,可自由选择自己的前程了。”
伯昊咋舌。
勒瑀那个暴君何德何能,竟能得到淼儿的全副智慧?戎晅忖道。
*
大苑宫,承天殿。
淦王高高端居王位,俯视群臣朝贺已毕,群臣中却独不见曩时众目所望者。
另一派后起力量之首吴姓前科状元趁机发难:“王上,这卯时已过,宣相尚未现身。身为一国之相,群臣表率,旷误早朝,今后教臣等该如何自处?”
“吴大人此言差矣,宣相乃群臣之首不假,但我等尽忠恪责的是吾王陛下,岂能因一人之因而忘了如何自处?难道吴大人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就是为效仿宣相行事风则来的么?”发言者阚鸣,兵部尚书,宣隐澜拥趸之要员。
“阚大人!”吴大人待要反唇相讥,忽听得头顶干咳声起,立刻噤言。
淦王沉声宣告:“昨日宣卿进宫面朕,面陈承相夫人旧疾发作,需长年服用家乡药草及水土方得痊愈。朕念之操劳经年又爱妻心切,特准了宣卿的长假。宣卿临行之际,荐阚尚书暂接其位,朕也颇认同。阚大人,今后,卿即为群臣之首,务须尽到表率之责。”
“臣谨遵陛下圣谕。”阚鸣伏首谢恩,借宽袖的掩盖向言予投去一眼,后者颈首微动。
退朝,群臣鱼贯而出。千步廊上,吴大人铁青着一张脸,探臂拦在阚鸣向前,道:“阚大人,可不要太得意,宣相究竟为何会居高位十余年不倒,大家心知肚明,阁下可有宣相的本事?”
“吴大人说得对,宣相的本事的确不是你我之流可以窥测的。”阚鸣面色不善,“还有,吴大人,年少气盛是好事,但因此坏了自个的前程就是粗莽愚蠢了。宣相可是很看好阁下的才能,别让他失了望才好。”言罢不再多和这位前科榜首纠缠,径自拂袖而去。
出宫门,蹬华车,长街滚滚,回到尚书府。不多时,一简衣朴素的文士由侧门现身,钻进一青篷马车,再下车时,马车停留在莲菁坊后门前。
“阚大人是存心和吴大人产生口角的罢?”莲菁坊三楼,等候了片刻的言予笑诘来人。
阚鸣点头:“宣相说得有理,为君者不介意臣下在他所控制的范畴内挟斗,却绝不会任由一方独揽朝政,这也是宣相在击溃才党后又任由吴氏小子之流起势的因由。”
言予一叹:“看来阚兄也收到宣相的留书了。”
阚鸣叹道:“所以,吴氏小子鼠目寸光,目光狭隘,不会有多大本事。有他牵制着一边势力,陛下不必因担心你我坐大而心生猜忌。宣相临去还为我等设想到这一层,由不得人不生敬服之心。”
言予面色微黯:“依阚兄之见,宣相可还有回朝一日?”
阚鸣再叹一声:“谁晓得呢?手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却走得潇洒利落,这般胸襟,阚某自愧弗如。”
言予满面向往:“已经开始怀念了呐,只希望在言某有生之年,还能遇到一个如宣相般风流俊才的人物,那样日子才不致于无趣呆板,可对,阚兄?”
“诚然是好,只不过若那人是你我的敌手,就不那么有趣了。”
“有理,有理,可为友,莫为敌。”
“哈哈哈……”
*
古道,清风,高头大马,旅人在天涯。
十里杨柳满江堤,大路长长正好行。
八人,五男,三女,六马,两车,三人乘车,两人驾车,三人骑马。乘车的均是妇孺,驾车者均是男儿,马上人则男女混杂,不过,从外观上看,是三个男人没错,个中一位,自是男装未褪、再次卸下宣隐澜光环的蓝翾。
“宣相……”
“咳咳……”
“宣……”
“咳……”
“公子,您可是贵体有恙?前方歇下,容在下为公子把脉可好?”
“不劳先生费心。”
“是。那么,宣……”
“咳咳咳咳……”
“公子,是不是这几日起早贪黑赶路,有了炎症,这嗓子……”
“眼下该操心的不是我的嗓子,而是先生的嗓子。”
“是呀,是呀。”附和得热闹的是撩开车帷任凉风拂面的蓝翎,这伯昊大叔,不相信他看不出戎大帅哥有多在意那“宣相”两个字,“话说得太多,小心声带不堪其扰给罢了工。奇怪了,明明长得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却怎么生了一张三姑六婆的嘴呢?”
“哈哈……”蓝翾笑得放肆无拘,“想来这十年,翎儿没少向先生讨教!”
“姨妈~~”甜软的童音,听来就舒服。
耶?她回眸,看向蓝翎胁下的小小娃娃,娃虽是男娃,可那张脸分明是小了几号的翎儿:“有事,空儿帅哥?”
“别人的姨妈都是女人,为何小空帅哥的姨妈是男人?”空儿问。
小孩子旺盛的求知欲无颖给伯昊先生带来了不尽欢乐,他纵声大笑:“厉小爷,你怎知你的姨妈是男人?”
“先生,误人子弟是会遭人恨的。”青天白日下,小帅哥的老妈面目阴森。
伯昊摸摸鼻子,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哪里开罪了尊神,为何字字遭伐,语语遇劫?
殊不知那小妇人爱姊成痴,哪容得他有半点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