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时节的淦都城,盛温酷暑,艳阳高炽,炙烤得繁华嚣嚷的云贾大街只余了酒旗当值,茶幡招摇,忙里偷闲的芸芸众生,早早躲在阴凉地,喝茶、嗑牙、侃风月去了。而偷得浮生的达官贵人们,则为着避暑消热,无所不用其极。
“相爷,冰取过来了,可是要放在这边的么?”
相府后院内,黄帽小厮顶着满头满脑的汗珠子,双手端捧着的木盆里,是才从冰库里凿下的冰砖。这时际,真真是冷热两重天。
一袭白衣,一柄折扇的主子回以一记扇柄,叱道:“闷小子,相爷我教你取冰是放着好看的?没看见酸梅汤在那边守了多时,还不给相爷我冰上!”
“是是是,相爷~”小厮一边揉着并不痛只觉痒的脑门,一边乖乖照主子吩咐行事。
“嘻~~”亭中坐着的另一位绿衣簪花的美妇好乐,“相公,何时也见了你怕热?”
“正是眼下。”白衣纤尘不染,肌肤凝白如雪,眸透清逸优雅的“相公”喝过下人递过的解暑物,摇头大赞,“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美妇笑颜愈艳,道:“若教外人看到,咱们名满天下的宣相喝一口酸梅汤也会满足成这副模样,偶像的幻想破灭后,他们该是如何地地伤心失望呢?”
“唉~~真是烦恼呢,十年如一日地受人爱戴拥护,想你一介凡人,必是无法体会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悲哀罢?”
“是呀,是呀。”美妇不抚掌,“不过,能伴在一个恁地杰出的相公身边,为妻的也与有荣焉的不是?你不觉得为妻的抗某人自恋的能力已经今非昔比了么?”
相爷精致五官忽地揪成一团,痛心疾首,“夫人,你当真要要了为夫的命么?明明你已经红杏出墙不要我这个苦命相公了,还敢提你我的夫妻之名?”
“哈!”美妇捧场地拍手,“哪又是谁敢背着为妻率先有了别人?你不仁,我便不义,难不成我还真要为你傻呆呆地守活寡不成?”
“有志气,有魄力,我喜欢,不过……”相爷清丽美眸透出那么一丝不怀好意,“我记得,当初有人可是对当今的大人物心存仰慕的喔。为何到最后,移情别恋了呢?”
“宣隐澜!”美妇拍案而起,一张粉脸摆明是恼羞成怒,“你再敢提本夫人那一桩丢人现眼的荒唐事,本夫人定不饶你!”
“呀呀呀,苗苗娘子,小生怕怕,怕怕哟。还望娘子饶了小生则个~”
“饶你才怪,看我五指神功……”
“相爷!”相府管事快步颠来,在亭外立下。
亭内“夫妻”停了调笑,端出了当家主夫、母该有的端庄持肃。
“说。”宣隐澜整冠理袍,好一派华贵优雅。
“才大人,哦,不是……”那人已经被削官为民了,当不成“大人”两字,“才国丈在相府门外,嚷着要见相爷。”
“不见。”宣隐澜轻摆折扇,状似悠闲,丽滟水眸却倏地凝水成冰。
“可是……”老官事去年冬时回乡养老,新官事对于自家老爷与才家的恩怨一知半解,只想主子与人类为善。
“相爷说不见,是给管事你质疑的么?那姓才的老匹夫再敢上门,给夫人我乱棍打出去!”苗苗击案奋起,粉脸恨意葳然,厉声道。
“是!”管事不敢再有迟疑,迅速在主子们的视线内消失。
苗苗仍是忿怨难消,素手成拳,恨恨道:“相爷,那姓才的老匹夫不能杀的么?”
“杀了他,岂不便宜了他?”世间最能折磨一个人的刑法,不是令其死,而是令其在欲死不甘、欲震乏力中煎熬。记得,似乎曾有一个女人如是说过,彼时的她,尚不以为然,“你说,他们父女一个在宫内天天嚷着要见我,一个在宫外天天要来见我,本相怎么这么受才家人的欢迎?”
苗苗神色微黯,道:“你进宫时可曾见过才矜?”
宣隐澜摇头:“才矜看见本相,只会恨愈恨,怨愈怨,本相乃厚道仁义之人,岂会做那等残忍伤人的勾当?”
“如果当初……”苗苗想起自己与王后当年的巾帕之谊,不免三分惆怅。
宣隐澜“你呀你,真是矛盾了得,既恨才如廉入骨,又怜王后处境凄楚,如果当初没有王后的护短甚至默许,那才家何以嚣张至此?如此不废了后位,又如何能真正扳倒才家?而当初,一心置我死地的人当中,最积极的除了才如廉,那才矜也是首当其冲。她如今只不过不再是王后而已,比起姝儿,至少她还活着。”
姝儿……苗苗忆起了那个曾患难与共的可怜人儿,泫然欲泣。
姝儿,是她们永远的痛。一条如花似玉的生命啊,前一日晚上尚在灯下满怀着将为人妇的欣喜绣缝嫁衣,翌日以一个女人最无尊严的方式死去。令她们伤心欲绝,也恨意如海,所以,曾枝大叶阔根深的才家,近百年的显赫家世,成了淦国的一页历史。
一将功成万骨枯,若说之前于这话的理解尚存在于字面上,那么姝儿事件之后,宣隐澜逐渐体认到了了,宣隐澜建立的传奇,原来也是由恁多人的生命祭奠而成。自那时,原就无意深恋官场的宣相,去意笃定,多年来一直在积极筹措中。
“相爷,方才属下经过大门,那个才家老狗居然在跳脚大骂。”钭波匆匆赶来,“属下想去揍他一顿,请王爷允谁。”
宣隐澜失笑:“你以前不就偷偷揍过他,那时怎么没请我允准?”
钭波两条眉毛凶狠纠结到一处,恶声道:“上一次只揍他一个半死,这一次属下是想揍他到七八成,断腿断脚什么的。向相爷禀报一声,万一属下下手不够干净,被找上门来,希望相爷有个准备。”
“我准了,最好能揍他一个生活不能自理。”苗苗挥了挥帕子,“不过,还是越干净越好,我不想总听见那只老狗在门口乱吠。”
“属下会尽力的。”钭波行了一礼,旋身而去。
“……”宣隐澜啼笑皆非,回视自家夫人,“你这是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么?”
苗苗哼了声:“谁说我是看热闹?为了姝儿,那只老狗死上几次都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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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爷,信到了!”相府管事去而复返,手里举着偌大的信札,一路小跑着过来。
苗苗颇无淑女气质地撇撇小嘴:“宣相每月一次的‘蝶双飞’?”
“有意见?”宣隐澜摆袍踱出,掠过管事,接过那封巨信,走人。
“才怪。”苗苗抚抚云鬓,弄弄袖襟,心下,又不自禁地对那个男人致上十二万分地同情。任谁爱上这样的女人,都是会苦恼万分的罢?而那个男人的苦恼,可以车载斗量了呐。十年,十年啊,贴着一对蝶儿的信札从未间断,而这个女人,却不见有过斗点松动缓和。要说当年那个男人的确曾经有过混帐时刻,相信该时宣相的作为也足以折磨得一个男人心灰意冷了。
如今,给了宣隐澜顶级尊荣的男人每日最多只能保持四至五个时辰的清醒,曾使她滞留异地一载未归的男人远在千里翘首以待,而她,似乎哪边都不准备靠拢,一个人走得强定安稳,如此坚硬得不近人情的女人,也只有足够强大的男人才敢受教。
也因为如此,那位畲国的某王子虽对宣相心存向往,却也站在远方看上一眼,然后在某人恶作剧的要逼人相见时,逃得比谁都快……这么想来,这畲国王子还真是好生可怜,白白给某人提供了一项猫戏老鼠的消遣活动不说,更白白浪费了一颗情生意动的纯纯男儿心,好生的。
还有,就怕连宣相大人自己也不曾知道的是,她还有一位远方的爱慕者静静守候的呗——良南王勒珏。
别说她苗苗聪明,她只是凭藉着勒珏对宣隐澜的有求必应,抽丝剥茧慢慢揣测得出的论果,准确与否?天晓得。反正,也不碍着明天的太阳自东边升起,是不是?
试问这世间的为人妻者,有谁像她有一般,有一个“男人”满天飞的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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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春树绿,千里亦依依。鄠杜月频满,潇湘人不归。桂花风畔落,烟草蝶双飞。一别无消息,水南车迹稀。”
宣隐澜口中念着这首睽违原版已久的诗句,拆了信,料想中隽劲遒逸的字体跃睑而入:“淼儿吾爱:近日可好?……”
果然,如往常无二,不谈风花雪月,不谈离情别绪,更不谈两国纠葛,十几页的厚度,全然是日常琐细,那男人,有意向唐僧看齐么?
四国峰会时,翎儿曾提及那一夜,戎晅目睹她的消失后,当即吐血倒地,在病榻上卧了月余,这十年间的单方书信,十年间的两度相逢,他都不曾就此有过只言片语。他,是存心要她心存一丝歉疚的?现今,这一纸教苗苗谑为“蝶双飞”的鸿雁传书,已成了他们唯一的维系,而一旦宣隐澜归隐,必将无以为继。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们……缘该如此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