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莲蓄竹,教书为乐?”她的人生规划内,再也没有他了么?“很惬意的生活,淼儿心在天下,过得惯那样的生活么?”
她浅笑:“我原本并非心怀天下、满腔雄心的人,走到这一步,也不过时势弄人,推着我不得不向前行走,不是我真正想要的,却是必须去做的。”
“你是为了勒瑀回到淦国的么?”他问。
“也不尽是。”她答。
不尽是,某一部分仍然是。勒瑀那个卑鄙的白痴,为了骗淼儿回去,不惜上演苦肉计,是吃准了淼儿吃软不吃硬的么?
“没有淼儿的日子,很苦。”他涩声道。
她淡笑:“再苦也过得下去。想想战场上那些逝去的生命,有时候,能够活着已经是世间难得的福份了。”
他盯着她毫无笑意的水眸,问:“你还爱我么?淼儿还爱阿晅么?”
听他嗓内渗出颤意,她轻抚他左胸骤然加速的跳动韵律,平声静气道:“我曾经说过,要我不爱一个人,和要我爱一个人一样,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是,爱到此时,已爱得浅了,爱得淡了。阿晅,我会爱你到我不爱你时,在我已经不爱你时,我会让你第一个知道。”
“淼儿……”他胸际泛出浓涩的苦味,“我是该为你仍爱着阿晅而欣喜,还是该为你终有一日不再爱我而惶惧?”仅是“爱得淡了”,心头已如有一把木钝的柴刀,在一下一下切割锯磨。若有一日,她告诉他,她不再爱他,他将如何?
“阿晅。”她声音加了几分温度,“不管如何,生活总要继续,负起你王者的责任,优秀杰出的走下去罢。好在我们虽然天各一方,却不会隔绝无闻,想要获知彼此的消息并不难。”
“是啊,淼儿是宣隐澜呢……宣隐澜?”他突然一凛,问,“可曾查出那群刺客的来历?”
她摇头,不以为意道:“查与不查,也大概能够猜出幕后的主使是何人,不过是没有呈堂的证供而已。”
他全身微僵,说:“他们是奔着宣隐澜来的?”
“不然呢?”
“淼儿!”他大吼,声色俱厉,“他们刺杀的是你,你怎能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松?”
“不然呢?”她秀长的眉线轻轻挑起,“他们要杀,是他们的事。难道我能左右人的意志,要他们不来的么?”
“你知道他们是谁?
“十有七八。”
“告诉我,我来处理。”浓浓的肃杀之气自他的声嗓里弥出。
“不可能。”
“为何?”
“这只是宣隐澜的事。”
“你竟在这个问题上与我逞强么?我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哪怕在那一回在煊江畔离死亡最近的一刻。但一想到有人威胁着淼儿的生死,你能够了解我是怎样的恐惧么?淼儿……”他微微推离她,只为了看清她脸上的神态,“让我帮你,好么?”
“你已经在帮我了。”她不忍看他脸上的心痛渐成泛滥之势,也不想因此想到他曾经无情的刹那,淡淡道,“你派了钭溯、钭波,送了双丝甲,玉暖香珠。阿晅为淼儿做到这一步,已经够了。但煊王却不要为宣隐澜做什么。正如淼儿可以为阿晅心折心碎,宣隐澜却只能为淦王挡刀一样,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问题,而这些问题,无法假手于人。无论宣隐澜眼前有什么样的责难,都是必须要去面对承受的,绝不会仰赖他人代劳,更不可能假手于他国之王。”
他人,他国。对于淦国丞相宣隐澜来说,他只是那样的一个位置。四目相对,她水眸内蕴着无可退却的坚定,他则退却在这坚定里。猝然抱紧了她,以欲把她融入骨血的力量——
“淼儿,我爱你,你要记得,我爱你!”
*
生相离,别经年。
淦畲交战,煊淦交恶,畲煊修和,畲淦偃兵……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各国之间,利益制衡,彼此掣肘,旗下的附属小国夺了来又夺了去,却只有居高位者始终未变。大人物热衷的游戏,小人物多为道具与背景,被牺牲,被忽略,循环往复,经年不息。
如此,已是五年后。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
行至门前的宣隐澜听见里面的朗朗读书声,眉尖微颦:这位太子爷何时学了这首《长恨歌》?她不记得自己有教过他,但在此地,这首诗也只能来自于她,倒是奇了。
她轻推开虚掩的门扃,轻步踏入。
“春寒……赐浴……对,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暖洗凝脂。然后……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
“咳!”她不认为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讲,接下的内容适合他烂熟于胸。
“老师!”太子勒陵见她进来,笑生双颊,跳下座椅,握住了她的手,“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老师嫌陵儿愚笨,不来教陵儿了呢。”
她挑眉:“为什么会这么说?”
勒陵赧然:“因为陵儿上一回没有将老师布置的作业完成,然后老师三日未来,陵儿以为老师不想再做陵儿的老师了呢。”
真是个敏感的孩子。她冁然:“那么,现在作业完成了么?”
“已然完成了!”勒陵答得响亮,返回案前捧起准备了多时的文簿,双手恭敬奉至老师面前。
“老师三日未来,是因为老师给太子三日完成作业的时间。这篇《齐策观看感》老师会带回去仔细审阅,必定给太子一个最中肯的评价。”
“是,老师。”勒陵不胜欢喜,“不过老师,陵儿想问,那文中所道的‘形貌昳丽’的邹忌,会真有其人么?”
看吧,大人总寄望小孩子的太多,也许她在给太子布置这篇作业之初也是希望太子能悟出所谓“此可谓战胜于朝廷”的真谛,孰知,太子对文中主人公的容貌感了兴趣。毕竟是个不过十岁的孩子呢。
“应该有罢,因为世上既然像老师这样的人,自然会有邹忌那样的人。”不等她答,他已经径自给下了注解。
宣隐澜一怔:“老师是怎样的人呢?”
“老师很美呢,是陵儿所见人中之最美之人。就像是……像是杨家女,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咳,咳!”这娃娃不提起她兴许会忽略还有这个典故,“你从哪里得获这首《长恨歌》,竟还能默诵下来?”
“没有默诵下来,陵儿只能记得前面五句,后面就……”小太子面生愧色,“陵儿似乎很笨呢。”
她叹息:“老师问得是你从哪里得知的这首诗,老师自问从未教过你。”
“老师忘了么?这首诗是和老师的《治安策》一并拿给陵儿的。”
十日前,太子想拜读老师当年高中榜首时所著的华丽篇章,跑到翰林院的试卷库翻查未果,遂向她这位撰写者索讨。好在为防有朝一日再也不能熟记,她曾在试后默了十余份放在在书房,顺手拿了一份给他。想不到买一赠一,带了附属品,应该是哪一时信手涂鸦后的结果。对一个十岁的孩童来讲,《治安策》和《长恨歌》相比,显然后者的吸引力更大一些。
第一局:贾谊VS白居易,后者胜。白老爷子若地下有知,该会欣慰的么?
也许她可以从另一个层面诠解:《长恨歌》寓意非凡,能有力戒导未来的王者戒色戒淫戒骄戒奢……好吧,如此弘重的主题寄放在这首浅显上口的长篇诗歌上,和那些位自《红楼梦》这部字里行间充斥着对往昔繁华追忆贪恋的巨作中硬生生总结出了“无情的封建社会对一对追求爱情的纯真男女的无情摧残”中心思想的饱学之士们,当有异曲同工之嫌。
“老师,您说这杨家女和老师比起来,谁更美呢?”勒陵又问。
拜托,她是堂堂“男儿身”的国相呢。宣隐澜甩衣而坐:“杨家女是传说中有名的美人,老师哪能望其项背?”
“可是,诗中所说‘六宫粉黛无颜色’,老师已然做到了啊。”
“何以见得?”她颦眉,“老师如何做到了?”
勒陵微微瑟缩,讷讷道:“是……是母后说,老师媚惑父王,置六宫粉黛于无物……”
“太子。”她微笑,“也许,对十岁的孩子来说,你现在这番话还可以理解为童言无忌。但对于王家的儿女来说,尤其将来要继承王位的太子,已然是失言了。今后,王后对太子的任何教诲,均不要随意向任何人透露,明白么?”
因为,她不是一个宽宏大度的人。王后再挑战自己的底线下去,她难保不会出手。
勒陵似懂非懂,只管点头。
这孩子慧根不弱,只是……是太优越了罢,比起邶风学苑那些自幼失怙的孩子们,究是太幸福了些。
“继续读书罢。”她道。
时移,世移,那些小朋友们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