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蜚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亲弟谋为东帝,亲史辽宁才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候,权力且十此者乎?”
勒陵端正案前,阖眸高诵。
宣隐澜失笑:不止慧根不弱,还有可能是个天才呢,《治安策》默诵得竟比《长恨歌》还要流畅。
第二局:贾谊VS白居易,前者胜。
“老师,老师的这篇奇文可说千古绝唱,我淦国自开国以来,老师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才子。”勒陵道。
可不可以不要夸她?她只是做了一个时空的搬运工而已,会心虚的说。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而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亡聊。必为锢疾,后虽有‘神医盖世’,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
因为这个世界不知道“扁鹊”何许人也,没有任何证服力,她只得以“神医盖世”替之,牵强附会矣。由此,她更感觉自己那个状元头衔来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读老师的这篇文章,像是饮了去年泼水圣节之时父王赐得那杯美酒,令陵儿好生愉悦,茅塞顿开。老师,您真是了不起。”
这娃娃谈起这部鸿篇巨著,哪里还像个十岁孩子模样来着?该说他是天赋异禀,还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勒陵拍案称奇,“说得好,说得好呢。”
是啊,贾谊老爷子这篇文章对为君者来讲的确说得极好,她搬运得也很好。而如果太子殿下对她不如此的欣赏备至,她的感觉会更好。
勒陵满目殷切:“老师,陵儿会尽通身之力,求学于老师。老师你千万莫嫌弃陵儿愚笨,要好好教导陵儿,可好?”
“太子殿下。”对于求知欲旺盛的孩子,宣隐澜向来乐于教导,“老师既兼任太子太傅,职责便是对太子授业解惑,必定将平生所学尽授太子。只是,太子不要只拘泥于老师一家的学问,多向各位太傅求教解惑,多读名家大作,博学广记之余,还要懂得善于运用,才是学习的根本。”
言外之意:老师的本事多来自对前人的剽窃,切勿一味照搬。
“陵儿记下了。”勒陵恭敬道。
假以时日,淦王大位便将后继有人。届时无论勒瑀能否痊愈,她也可功成身退了呢。
*
春光无限好,桃红柳绿任侬娇。
大苑宫内,逢春一度的游园花会幕启。三品阶以上的朝官携眷前来,达官贵人,仕女贵妇,络绎其中,共襄盛举。
一株枝繁叶茂的玉兰花下,勒瑀、宣隐澜各执一杯淡酒,小酌对饮。经过五年的精心调理,勒瑀已由中蛊初期的每日仅两个时辰的清醒,到如今三至四个时辰的无恙,想来要在未来恢复到正常的作息,也并非不无可能。只是身形清瘦许多,双颊凹陷,一双绿眸愈发显得咄咄生光,
今日勒瑀兴致颇高,信口吟道:“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远远围墙。隐隐茅堂。飏青旗,流水桥傍。偶然乘兴,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宣隐澜忖,秦观老爷子何其有幸,一首快词竟能让这位异世界匠的王者吟诵得如此流畅。
“这首小词在时下念来,倒是颇为应景。”勒瑀道。
宣隐澜放眼一望:“这首词说得是明丽轻快的野外风光。而这王室庭院内,虽是百花锦簇,却因入眼的名贵花种而偏于艳丽浓重,和那乡间小景不可同日而语。”
他绿眸微阖,唇上的笑意透着淡嘲:“朕记得,六年前宣离开朕,似乎与这首词不无关系。”伊人再归来,人事全非。他和她之间,从君臣成为生死相托的知己至交。
宣隐澜明眸含笑,樱唇浅哂,清越声道:“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王上,您是希望隐澜做那样的人么?”
他长笑,绿瞳熠熠:“宣卿,你可是越来越了解朕了。”
不错,他的宣卿,朝堂之上笑对群儒指点江山,各国之间掀风逐浪搅弄风云,怎能做那等幽愁绵寂的怨妇?怕是,真要成了那番模样,他早已弃如敝履了呗?
忽然一阵春风来,吹落玉兰花瓣下。石案上,玉兰花满。
勒瑀细长的凤眸漫过精光,轻喝道:“武颃。”
宣隐澜以为他是需要人来服侍,对身后宫女道:“上前侍奉王上。”
宫婢屈膝称是,再立起时,袖内银芒骤闪,翻腕刺在了丞相大人的胸口。
“宣!”勒瑀厉声,她近在自己咫尺之间,怎会令她遭遇此事?他挥掌击在宫婢顶额,抖袖一挥,将尸身甩出丈许。身后劲风袭至,迫他不得不停下欲上前查看的脚步,回身迎敌。
有些痛呐。宣隐澜抚了抚绑得平板的胸口,这双丝甲好用归好用,但有利刃刺来的时候,挡得下破肤而入的苦,却挡不了利物击中的痛。她眼角不小心扫到那宫婢死状,心惊肉跳地收回眸光,原来一只老虎睡得再久也是老虎,如果不小心把他当成了病猫等闲视之,下场不会太好哩。
不过,看王上手脚挥洒,虽招招致命,较之以往的摧枯拉配般的凌厉攻势却是迟缓了太多,也许片刻的时候还能应付,但身体内毕竟蜇伏着那些异物,如若血液运行过快,催醒了那些沉寂当中姓蛊名虫的孩子们,就不好玩了。
“来人,有刺客!武颃,钭波!侍卫何在?”她扬声清喝。
两道疾影奔飞,武颃、钭波先后而至,挥刃霍霍向歹人。
“有刺客,保护王上(宣相)!”
勒瑀一经被人替下,当即飞奔到宣隐澜身前,上下查看究竟。
她嫣然:“王上勿忧,微臣无妨,刚刚那一刀刺来时,臣正好握住了歹人手腕,随后那人就被王上出手毙命。倒是王上,该回寝宫了。”
她回首,正见那个矮胖的常容跌跌撞撞而至,吩咐道:“常总管,传御医到王上寝宫待命。”
常容拭着胖脸上的汗珠,嗫嚅道:“宣相大人,今日之事委实有些奇怪……”
她摆袖:“过后再说,王上龙体为重。”
“是,是,是。”常容点了随行的小太监传唤御医,“王上,奴才送您回宫。”
勒瑀绿眸戾色已炽,声如寒芒,道:“宣,记住,无论是谁,他做了今日之事,势必要付出代价。”是的,无论是谁,尽管他差不多知道是谁,既有胆子迈出这一步,便应该要有付出相应代价的准备。
她恭声:“微臣遵旨。”
*
无论是谁?
敢且能在这偌大的大苑宫内,绊住淦王的贴身侍卫和相府的御前行走,且令在这宫内活了几十年的常容遭受各种牵绊,试问除了淦王和那位,还能有谁?
只是奇怪,对方为何将事做得如此肆无忌惮?是笃定本相一定会死于非命么?
是呢,如果没有双丝甲,那把匕首可就会结结实实扎进她的心脏了。何况,看那宫女因为突然受击而握上匕刃的掌心所流血色浓黑,显然是事行在匕首上喂了剧毒。御医也已然验证,那可是逢血即融的断肠草。意即,只要刺上她一纤一毫,不管够不够深,够不够准,毒随血走,流经全身,她定是逃不脱一个“死”字。聪明,充分吸取了上一回游园会上梁夫人刺而不死的经验。只可惜,功败垂成。
而另一个在最初隐身于树间,被勒瑀察觉、又遭众侍卫围攻的刺客,也在被擒的一刻,咬破了齿间的毒囊自尽身亡。
这类恐怖主义的袭击手法,五年内屡败屡试,足可以说明一桩事实——
他们,当真足够恨她。
不得不说,这遭人恨的感觉……很值得玩味呢。思绪到此,行在通往宫门的青石长道上的宣隐澜泛出苦笑。
“宣相,请留步。”优越笃定的叫止声传来。长道左畔的亭中,才矜王后凤冠高悬,雍容在座。
宣隐澜揖礼:“微臣见过王后娘娘。”
才矝面浮淡笑:“宣相陪本宫对奕一局如何?”
却之不恭,她欣然从命:“遵旨。”
看其全身无一丝伤痕,笑色闲怡地走来,缀着凤纹的宽袖内,王后十指紧握,胸口痛不可当:就是这个人,这个夺走了原该属于自己的所有荣光。
在王上获病太子年弱的当下,垂帘听政的本应该是自己,主宰朝局的本应是才家,可是,偏偏“他”回来了,成为王上最信任的第一人,成为这个国家的主宰者,杀死亲弟的仇至今未报,幼子对其毫无保留的崇敬更成了最后一根稻草。一次又一次,都是这个人都夺走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世上为何要有这个人?!
“王后娘娘,您是执黑,还是执白?”宣隐澜问。
才矝一笑:“宣相先选。”
这个人,不能留,绝不能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