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步廊上,散朝后的群臣谈笑风生,悠闲踱步。
“宣隐澜!”一记破锣般的嗓音穿透廊内廊外。
她听若罔闻,足下未停。
“宣隐澜!”急促壮烈的脚步声近在咫尺。
她轻裘缓带,未疾未速。
“宣隐澜!”终于,那只矮胖的躯体搡开并行的同侪,拦在了她身前。
她双足停驻,悠然问:“才尚书,何事指教?”
“宣隐澜,你少在老夫面前装模作样!”才如廉杀机不掩于眉眼内外,“你应该明白老夫为何找你,你有多大的胆子,竟敢诬陷王后?擅自囚禁当朝国母?”
这罪名还真是大呢。她掸掸袍袖,洗耳恭听。
对方大骂不绝:“凭你一介佞臣,如何能坐到今日这般高位,朝野内外心照不宣。我才家不屑与你这等人为敌,故而处处忍你几分,没想到你居然敢欺负到我才家头上,蚍蜉撼树,鼠目寸光,说得就是你这等黄毛小儿!”
才如廉这番话出来,随在其身后的赫运不免觉得言辞过激:无论如何,对方都是当朝首辅,这般公开谩骂,首先便在礼上先亏了一截。
思及至此,他暗牵表兄袍袖。
岂知,急怒攻心的才如廉扬袖甩开,继续道:“宣隐澜,你当真以为你斗得过老夫么?想我才家在大淦国百年的根基,你这靠着男色侍君平步青云的无知小儿……”
“才大人!”良北王出声叱责,“你堂堂尚书,当朝元老,出言如此无状,成何体统?”
才尚书断然反驳:“此乃老夫与宣氏小儿的恩怨,请王爷莫管!”
够嚣张。宣隐澜美眸内兴味满满。
良北王也未让步:“才大人莫要倚老卖老,你才家在淦国有百年的根基,我勒家的根基却与淦国一般长短,要比树大根深,你比得过勒家?”
诶,淦国最好脾气的王爷居然也发火了呢。宣隐澜颇为意外。
“王爷,老……臣断无此意。”才如廉气势一弱,“臣是不想我大淦朝廷被一个无知小儿弄得乌烟瘴气,这实非我大淦之福啊。”
良北王方待启唇,宣隐澜笑颜晏晏向他一礼:“王爷,多谢你援声之德,既然是找微臣的,还请王爷交给微臣自己打理。”
才如廉眉横目立:“宣隐澜……”
“大胆!”她颜如寒霜,叱如裂帛,“才如廉,本相的名讳是你能叫的么?”
才如廉眉内怨毒更盛:“宣隐……”
她挑眉:“录事簿何在?”
“下官在!”所谓录事簿,即随时记录朝中各位官员言行行为举止以供史官参考的工作人员,不参与,不偏倚,忠实记录,秉笔直书,而越有位高权重的朝臣,越得录事簿看重。随着丞相大人一声宣喝,有人出列,果然是正在录事,一根笔,一册簿,笔耕不辍。
“将今日千步廊上发生诸事一一记录在册,无须避恶,不得溢美。百年基业的才家,究竟是如何从人才辈出到后继为人,理当有一个清晰的脉络才是。”她道。
录事簿恭身:“正是下官职责所在。”
宣隐澜扬声:“明日早朝,本相要奏请吾王。身为六部要员,出言无状,冒犯上官,直呼上官名讳,此罪一;身为两代老臣,于千步廊公开场合寻衅滋事,失仪失礼,此罪二。”
才如廉切齿:“宣隐……”
“不知悔改,一犯再犯,此罪三。三罪归一,才大人是想官降三级,还是谪迁地方为官?”她问。
才如廉面色青黑。
“或者,才大人更倾向于本相直接行使首辅权责,命宫内禁卫‘恭送’才大人回府,从此禁足府内颐养天年?”
“宣……”
她眉梢一动:“唔?”
“你敢……”
她声线平淡:“本相也很好奇本相到底是敢与不敢呢。不然才大人帮着本相试上一试?”
才如廉在这刹,从迎面的这双眼睛内,佛窥见一丝残戾光芒,心内一颤。然而定睛再看,那双眸光华陡转,又只是两泓水漾秋波了。他凝着青黑面皮,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后面的群臣中各有立场,但尽皆不解。他们不明白一向精于算计的才大人怎会犯下这等愚蠢的错误。王后禁闭冷宫倘使当真是宣相所为,已足以说明一切,与其对抗又有何好处?莫不是那才大人以为才家的根深叶茂是刀枪不入的么?
宣隐澜轻摆素手:“各位大人,眼前这部戏如何好看,也及不上家中娇妻爱子的融融之乐。现今戏已散场,各位也散了罢。”
她扬长而去,后方的言予补了一句:“各位若有心继续观戏,要及早选对了位置才好。”
春日艳阳下,六部公卿汗透里衫:这位宣相不会在对才家动手之后,还有后招罢?
*
显然,六部公卿想多了。
一国之相,最日常的不是勾心斗角,而是国家大事。
四国峰会之期到了。
“四国峰会?”良北王沉吟,而后道:“本王曾听先王提及过,似乎是百年之前四大国国君商定的一项例会制度。无论交战与否,无论邦交如何,四君国君共临盛会,俱须礼度有加,友好相对。”
看来良北王并不比自己了解得更多。拈着外务司递来的奏函,宣隐澜略感几分棘手。
她在为官之初,便在一些史籍上看到过这项陈年。只是彼时只是个小小的御史,不认为自己有机会躬逢其盛,便也不曾仔细留意。
上一期峰会召开之际,她还没有登上相位,勒瑀正将全副心神投注在本国内战,无意也不屑参加。当时的肇相内外交困,分身乏术,仅仅以一国之相的身份递了封致歉函作罢。
而这一期,自这道奏函中得知,淦国竟是本期的主办方。作为堂堂首辅大臣,她貌似避无可避。
从良北王处没有得到更多帮助,只有自己再做功课。
据史籍记载,所谓“四国峰会”,乃百年前,淦、煊、畲、郴四国当值的国君订下的四国例会,十年一度。由各国国君携同王后及本国要臣参加。峰会主旨为——
促进四海和平。
第一次看到时,她几乎喷饭:多遗憾,仅差两个字,就能向奥运会看齐。只是,在各国战燹方歇年余的当下,这主旨未免任重而道远,前景堪虑了些。
好在这四国峰会毕竟不是奥运会,不需花费经年的精力筹备,更不必操心它能创造多少就业机会。
首先将会址选定,然后责成外务司好生布置策划,向各国国君发出邀请函,连倒计时牌也不必悬挂,静待彼日来临即可了。
*
“为不负先人寄望,缔造儿孙福祉,诚邀贵国国君共襄盛举,届时,剡城百姓必当为得以瞻仰圣君伟仪欢欣雀跃,荣幸终生……”
伯昊手捧国书,诵得字正腔圆,端坐上位的男人在奏折间御笔未停,却薄唇泛笑,黑眸灿然。
“呜呼~~”一气朗声诵完,伯昊得以喘一口长气,又抚颈叹道,“王上,赏一口茶给伯昊可好?”
“先生请便。”戎晅扬声道,显然心情不坏。
伯昊很清楚这徒儿兼主子的兴致来自哪般。多年来,煊王陛下笔下不停,一封封鸿雁传书载满蝶儿双双飞的缱绻柔情飞往异国他乡,而彼端佳人却从未馈过半点回音。这一封国书,字迹陌生端正,遣词造句之间却能教熟识者不难猜出撰文者姓甚名谁。所以,王上经年寡笑的俊美颜容也亦似逢春古木,有了那么一丛星星绿意。
他转念再想:何时,咱们多情恋美的煊王竟变得如此易于满足?哪怕仅仅是满纸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也令其难得展颜?
戎晅掀眸:“昔日先生游历天下时,可曾到过剡城?”
伯昊点头:“微臣确曾有过一游。那剡城地处淦国南疆,与我良城有遥摇相望之势,地势易守难攻,是个险要所在。”
“如此说来,宣相大人将我等约在剡城脚下,是为了震慑天下么?”他湛眸清华悠然,一丝宠溺隐匿其中,“不愧是少年得志的少相大人,处处透着压人一等的气魄。”
伯昊附笑置之:人家夫妻两个的事情,他这外人还是少掺和为妙。
“这一回,先生不必随行了罢。”戎晅道。
咦?为什么?伯昊有些受伤。
“卫宇将军夫人与爱姊一别经年,可准其乔装前往。”
敢情是为了讨好姨妹,从而讨好真正想要讨好的人么?伯昊很是大度地谅解,但也不无担心:“宣相在四国间毕竟只是宣相,万一这卫宇将军夫人一时情不自禁点破了宣相的女儿身份,岂不误了宣相大事?”
戎晅顿无好气:“宣相又不是朕的宣相,误了大事又如何?”
“……”您高兴就好。伯昊不置可否,也不认为如今的王上敢去招惹那样的宣相。
果然,煊王陛下理智迅速回归:“先生你也太小看那宣相的定力和临机的本事,朕敢说,纵算有人逼着厉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了淼儿一声‘姐姐’,只要她想否认,绝对有本事让所有听到的人把厉夫人当成一个疯妇。何况,厉夫人一早便晓得自家姐姐在淦国的身份地位,岂会作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