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瑀闭目阖神,操动周身轻缓的气流经转七经八络,直达身体每一处。这些年,护他性命的,是那些即时的解蛊之药;但维持他体力及护他心脉的,便是这种以和缓见长的内功修为。
半个时辰后,他完成调息,启开黑绿凤眸,那张清丽素颜似是恭候多时:“宣?”
她施礼:“参见王上。”
“那桩事处理干净了么?”他问。
宣隐澜当然知道他指得是哪桩事。她暗自摇头,不管她对才矜怀得是怎样的心态,但听一个男人如此以事不关己的口吻谈论自己的结发之妻,同为女人的她,那一点同理心还是有的。
“王后现在已身处未安宫。”她道。
“未安宫?朕的宣卿还真是心软。”他上前,长指抚上她的柔颊,“朕想知道,你准备如何对付才家?”
她忖了忖:“王上呢?臣想如何不重要,王上想如何才是要紧。”
“宣,你当真是朕的知音呢。”的确,才家在淦国的确是威风的够久了。当年若没有宣隐澜的意外失踪,他心有旁骛,岂能容才氏一族辉煌至今日。但才家显然从不曾有过任何危机意识,否则也不会傻到一次次招惹他家宣相大人。
她莞尔:“臣是不是应该聪明地收敛起自己的自以为是以免步才家后尘呢?”
勒瑀低沉而笑,将她揽进怀中轻轻拥抱。虽然长年病榻并未影响了他男人的本能,但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辰里,他宁愿和怀里这具躯体的灵魂相交,而不愿付诸于欲望。
“宣,如果你真的是个男人,有一个如此了解自己的臣子在傍,你的确很危险。但不巧又很巧的是,你是女人。”
“所以那才家可以随臣高兴地任意处置?”她不抗拒他的亲近,如今的勒瑀已不再使她心生畏惧。
他颔首:“是,随你高兴。”
她挑唇:“苛劬呢?”
他不解:“苛劬又怎样?”
她美眸含笑:“她明日即将离淦返畲,王上要不要见她一面?”
“有理由么?”
她退后一步,仰迎着他狭长凤眸,全凭心中好奇,问:“对于那些曾和王上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王上都不会有半点怜惜的么?”王后如是,苛劬如是。
勒瑀掀唇微哂,昵声道:“如果和朕有肌肤之亲的是宣,朕会对你极尽怜惜。”
臭男人,病成这般模样了还有气力调戏别人?她眯眸,正要反唇相讥,忽听殿门外嘈杂声起——
“太子殿下,您不能硬往里面闯啊,王上正在清修啊!”
*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饶了奴才等人呗,您这样硬闯,不如杀了奴才啊!”
“滚开!”
“太子殿下,王上正在清修,任何人不得打扰的啊!”
“胡说,老师明明在里面的,本太子要见父王,要见老师,快让本太子进去!”
“太子殿下……”
“滚开,狗奴才……”
“做什么?”
一声清喝,让顶着满头大汗阻挠主子进内的太监松了口气,匐匍在地:“宣相,太子殿下执意进谒王上,奴才怕扰了王上清修,不敢放行,正在恭听太子殿下的教训。”
放在现代的欧美,后宫中的太监绝对有资格参加任何选举,一番假话冠冕堂皇得令她这个政治圈内的人也要心生佩服。宣隐澜目光投向满面激愤的少年:“太子殿下要见王上?”
“老师!”勒陵在初时的怔忡,扑到她近前,仰脸问,“宫里有人说,老师把母后给关起来了,可是真的?”
面对如此一张童稚未褪,又满漾着孺慕的脸,真真会心软呢,所幸没在处置王后面前与他谋上一面。她沉吟道:“外头日头太大,老师陪太子殿下到上书房,再慢慢详谈,可好?”
“老师。”勒陵童眸含着两汪浅泪,“你只要告诉陵儿,那些传言是真的假的就好。”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宣相大人,王上宣二位进内宫说话。”身后门内有小太监颠颠跑来。
“正好,我去问父王!”勒陵甩步在前。
这个十岁的娃儿,从今后要如何面对才好?望着那道坚定的身影,她颇有几分头痛起来。
*
寝殿内,父坐子跪,双面相对。
勒陵仰望父亲:“父王,宫里都在说,是老师关起了母后,可是真的?”
勒瑀迎着一双与自己一般无二的绿色瞳眸,问:“宫里都在说?是谁在说?”
“这……”纵是年幼,勒陵也明白把那些名字讲在父亲王面前的后果,“请父王告诉儿臣,是不是真的?老师是否当真囚了母后么?”
“陵儿。”勒瑀沉唤,“你是为父长子,也是嫡生,但我淦国并没有一定要立长立嫡的朝律,你可知道父王为何要立你为太子?”
勒陵摇头:“儿臣不知。”
“因为你有着和朕一样的绿眸。”他微顿,再道,“因为大淦王朝的每位登上王者宝座的都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勒陵下意识触了触自己的双睑。
“你可知为何只有拥有绿眸者才是天生的王者?”勒瑀又问。
勒陵又摇头:“儿臣不知。”
勒瑀瞳心异芒陡现:“因为这双绿眸是淦神赐予我大淦王室的印记。只有拥有这双绿眸的人,方可看常人所不能看,见常人所不能见,方能辨真伪,明是非,不为旁言左右,拥有无可比拟的勇气和智慧。”
勒陵心有所动:“父王,儿臣……儿臣定不负淦神恩赐。”
勒瑀面色渐缓:“陵儿如今还年幼,但既然是太子,便不能让年幼成为你逃避自身责任的理由。你是淦国未来的王,就应拥有王者的见识和力量。”
勒陵垂首:“父王,儿臣知错了。”
勒瑀:“你错在何处?”
勒陵:“儿臣不该听信后宫传言,置疑父王的决断,置疑儿臣最尊敬的师长。”
勒瑀:“还有呢?”
勒陵:“儿臣肩负着大淦国的未来,应该拥有洞穿天下的智慧。这天下是我大淦的天下,所有臣子的一言一行必定来自王的授意,无论母后的移宫是否与老师有关,那必定是在父王的旨意下行事。而父王对母后多年一直处处宽容,如今不再宽容,必定是母后做了令父王再也容不得的事,儿臣明白了。”
勒瑀:“很好。”
勒陵:“老师,陵儿方才无状,请老师见谅。”
在这番父子对话中,宣隐澜一直陪座于旁,随时准备从为父者猛虎般的爪牙下救走那只幼小的猫儿……显然是自己想得太多。
“儿臣告退。”勒陵向两方行礼,“老师,陵儿明日仍在上书房恭迎老师。”
“……”她轻微颔首,着实不晓得应该说此什么。
*
太子走了多时,宣隐澜依然处在一团纷乱的情绪中,怔忡未消。
她在面对不管如何强大的敌人时,身体深处的那根意志之弦从不会畏却软弱。但在面对曾那样全心崇拜过她、信任过她的童颜时,她必须承认,一度是有几分茫然无措的。勒瑀在为她开脱,她知道。但开脱的方式如此独特,却是没有想到。
果然是王者本色,思维、意志均非她这介凡夫俗子所以企及,之前几度从他手下逃离,还真真要谢人家大王不杀之恩。
“宣卿?”勒瑀陡感开怀,自宣隐澜出现在他的世界开始,还从未见她这般失神。他伸出长指捏起她柔玉般的耳垂,滑润触感爱不释手,“很伤神么?”
她抬眸,撞入他绿瞳眼底,赫然发现淦王竟立于自己眼前。她坐,他站。
“王上……”她惶然起身,却被他拉进怀里。
“宣,你的心终究太软。”他道。
“臣自知这一点永远难及王上。”她道。
他沉声低笑,胸腔轰鸣:“宣卿是在说朕残忍么?”
你当然残忍,但不是此刻。宣隐澜摇头叹道:“臣想,臣是明白了为王与为相者的不同而已。”
从几时开始,她不再排拒自己的亲近了呢?勒瑀忖了忖,道:“当然不同,我的宣只要做你清正廉洁的宣相,其他事,交与朕。”
“太子殿下仍然是太子殿下罢?他的前程不会因为他的母亲有所改变罢?”
勒瑀语声平淡:“拥有一双绿眸是他先天的优势,但如果不懂得利用这份优势,也只是一座打不开的宝藏而已。朕不会许他什么,在我淦国的王族中,真正的强者,均是自己走出来的。”
勒瑀是个强者,哪怕疾病缠身,仍然不改强者本色。他不止勒陵一个儿子,他不会因为其母后的败落而撤其封号,却也不因他是仅有持绿眸王子而偏袒照拂。他需要的,是一个作为强者姿势站出来的儿子。她心下了然,问:“微臣还是太子的老师罢?”
他点头:“宣卿可以做到你不想做时。”
她叹息:“多谢王上。”
“此刻可以告诉朕,你想如何处置才家了吧?”勒瑀问。
她默了默:“以这个姿式?”
“如果宣卿不反对,朕没有意见。”
“恕微臣反对。”
“可惜。”
外间的常容眉观鼻,鼻观口,打起了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