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后的尖叫声渐行渐远,岫烟宫前厅内,只余了宣隐澜和另一个在此次对决中居功至伟的人。
“融香。”
“奴婢在,相爷。”融香侍立于侧。
宣隐澜从袖内取出事先备好的物什,道:“这是一千两银票,凭着它们,融香可以和你的母亲衣食无缺地共享天伦。”
“谢相爷。”融香双手过顶,恭敬接过。
“当真不需要本相为你寻个好人家么?”宣隐澜深知在这个世界一个女子独活的艰难,“本相的属下中,有几个憨实厚道的汉子呢。”
“多谢相爷,奴婢不要了。”融香神色凄楚,出卖了侍奉近十年的主子,她并不好过。但是,她不后悔。那么多年来,她一直等得,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她的人生已经毁了,背一个叛主的罪名又如何?
宣隐澜恻然。融香十三岁时,被入宫探视长姐的才国舅奸污。虽只是一介宫婢,也属王上后宫中人,才国舅所犯属滔天大罪。但其姊乃后宫之主,一手遮天,为其弟瞒下了这桩罪愆。殊料才畜生食髓知味,每一回进得宫来,融香皆不曾逃得其兽欲。才王后劝不住不成才的弟弟,只得在每回事后好生对待融香。在这个奴婢十六岁那年,更是照顾她喝下了一碗藏红花,打掉了她腹内隶属才家的孽种。
宣隐澜能和融香熟交至斯,源于她曾在为相之初,当面撞破了才家畜生对融香的一次纠缠,并当场将其斥退。为了痛不欲生的融香,她不曾声张,却面陈王后,言曰才国舅若敢再行入宫放肆,定不会轻易饶过。也正是因了这个缘故,那才国舅被其姐其父送往了军中历练。
说来说去,才国舅的死,的确有她的一份力在。然而,倘使重来一次,她必做得更加果决,不给对方任何机会。
“融香,本相曾身临战场,看了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更能知道生命的可贵。所以,活下去吧,以这些资费作为本钱,以你的精湛绣艺开间绣坊,奉养母亲,体护自己,好好活下去,好么?”
“相爷……”融香跪伏于地,痛哭失声:为什么,为什么不早一日得遇相爷?为什么不在被那个畜生第一次欺负的那时,就有相爷这样的人挺身而出?
“本相的爱婢姝儿遇着了和你相同的事,但是她竟连看着本相为她报仇的机会也失去了。融香,答应本相,你就替姝儿活下去,好么?”
“相爷,融香答应……融香会活下去……呜……”融香放开声来,平生首次可以无所顾忌地大哭。
*
一日一夜后,未安宫里,厘清了事件头尾的才矜,终于得出了她的结论:自己是中了宣隐澜的计中计。
那个奸邪小人,定是挖出了她安排在王上寝宫的内应,将那张“宣相欲在明晚寅时过后替换王上药汤以谋不轨”纸笺递出,旨在引她上钩。
而她以保护王上为名,行“错”杀宣相之实的十名死士,在这番安排下,当然是自投罗网,被人在瓮中捉鳖。她必须反省,是她操之过急,亲手将把柄授给了宣隐澜。
可是,那十个自幼便在才家训练出来的死士是怎么回事?杀一介文弱书生于他们是易于翻掌。纵算未能成功,以他们所受的训练,也应是咬毒成仁,怎么可能遭人生擒,甚至写下了口供?难道宣隐澜不止是个奸人,还是个妖人么?
那个妖孽,男色事国,媚惑朝廷,上苍怎会容“他”于世?
宣隐澜,你且等着,一旦本宫走出了这座未安宫,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夜,才后在昏幽的宫灯下,发此誓愿。
此时际,她怕是想不到,这未安宫,她一呆下去就是两年的岁月。而两年后使她搬移出此宫的,是一道公告天下的废后诏书。
*
“昌王爷,谢了,你的蚀心蛊。”正是有这蚀心蛊,那些死士才尽皆招供,提供了不容置疑的人证。
宣隐澜雪衫锦冠,笑意晏晏,向着对座的苛劬举起一杯清酒。
苛劬持酒,对饮了那杯,道:“好说,只要阁下不会食言而肥。”
“对,宣隐澜,你要说话算话,马上送我兄弟两个离开!”苛劼黑着一张脸道。当初凭着一腔冲动至淦行刺,说什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异国为囚五年。明知道这样的屈辱是他自己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作为被行刺的对象,宣隐澜就算要了他的性命也是情理中事,但他就是很难不将五年的为囚生涯归罪于这个“娘娘腔”。
“唉。”宣隐澜置杯长叹,苦恼极了,“二位非得要口口声声提醒在下遵守诺言不可么?如此一来,会使本相怀疑自己的信誉很差呢。”
这个装腔作势的娘娘腔!苛劼没办法看得惯他,看那双清澜水眸顾盼流转,里面不知藏了多少奸滑机巧,勒瑀那个有眼无珠的蠢货,到底喜欢他些什么?
“宣相,请问我兄弟二人何时可以启程回国?”苛劬没有逞口舌之利的打算,她自知在这方面讨不得面前之人的便宜。她自幼富智多慧,看上去挥洒邪肆,但因环境使然,性子实则闭塞拘谨,献身勒瑀是她平生为下的极致疯狂,其初衷仍是为了畲国安危。但宣隐澜不同,何时何地,纵算蛊毒噬身时,也不忘调侃回讥,温润谈笑间光华夺目,自由得令人妒嫉。这类的人,她太陌生。
果不其然,宣隐澜清雅一笑,道:“这么急着走么?难道我淦国就没有值得阁下留连不去的……人或物?”
苛劬唇翕未语,苛劼已扯嗓大叫道:“宣隐澜,你还真会给自己脸上抹金?你这淦国君不君,臣不臣,有什么可值得炫耀的!就连你这个众人把你当成宝贝的少相,也是个不男不女的怪胎,你……”
“苛劼!”苛劬不得不叫停其弟的放肆,怪了,劼素日虽然粗莽,大事当前却从不颟顸冲动,尤其五载的囚徒生涯,他的脾性更是已经收敛许多。但为何但凡宣隐澜出现,他仍一副冲动模样?要知道,他们是站在淦国地面上,而眼前的人是可以在这块地面上随意处置他们的当国之相,“舍弟粗莾无礼,望宣相见谅。”
是够无礼的。她浅哂:“还好,好在今日本相拿下了妄图谋害王上的叛逆,心情不错,否则,令弟定然是要吃一番苦头了。”真是,若非她宰相肚里能撑船,这个有着严重恋“兄”情节的家伙早给架出去晾成人干。
“你这个……”苛劼环眼大睁,本想着再自嘴里蹦出两三个分量的脏字刺激这张看起来优雅得令人生厌的脸,却在触到那双水眸内隐现出的冷酷芒亮时,心头一骇,当即噤声失语。
苛劬收进眼底,惊诧于她温润表相下偶现的另一面,更想速战速决,以免再生变故:“宣相,我兄弟到底何时可以启程。”
宣隐澜善心发作,停止逗弄:“昌王的蚀心蛊助本相拿下了意图刺杀王上的不法之徒,本相自当遵守承诺,送二位平安回国。明日辰时,会有车马出现在这驿馆的大门之外。至于二位身上的软筋散,在二位抵达两国边界之时,自当有人奉上解药。”
自由在望,苛劬目光闪烁,苛劼难掩喜色。
宣隐澜好是惋惜地叹息:“想到明朝一别,再见不知何时,真有些舍不得二位呢,毕竟,二位在我淦国一住便是五年,试问世间有几个五年?”
五年里,畲王不止一次地明索暗救,也不止一次地无功而返。和畲王派来的人玩躲藏游戏,是她五年内有趣的消遣。否则,没有WIFI,没有电视,没有美剧,日子岂不过得闷死?所以,舍不得啊,从此一别,到哪里再找如此好玩的道具来?
听她把“五年”两字咬得重响,苛劬几近咬牙切齿地说:“我兄弟二人还要由衷感谢宣相这五载内无微不至的照拂呢。”
“好说好说。”唉,苛大美人这等可爱的表情,之后便不能常见了。她又叹,“还望昌王回国后,潜心调制‘欢情薄’的解药,早一日化解两国恩怨。”
在这五年内,不管是出自宣隐澜初时拿苛劼的性命相迫,或是以对畲国的治裁相胁,或是随着两人的交手而渐相生起的惺惺相惜,或是……苛劬都不曾放弃过研制“欢情薄”的解药。但下蛊时不顾一切的百无禁忌,致使她这始作俑者也是屡试屡败。而宣隐澜愿意放她返畲,不仅是囿于这是她拿出蚀心蛊助其擒获死士的交换条件,更是想她回到畲国那个盛产蛊术的本土,更有利于找出一个完全袪除蛊毒的根治之法。
“宣相既然信守诺言,苛某自也不会食言。”她怎么可能在这个女人面前示弱?
宣隐澜优雅起身,拱袖作别:“如此,宣某要告辞了,政务缠身,明日二位启程之时,宣某怕是无法送上一程,先在此别过。”
“宣相慢走。”苛劬恭手相送。回身之际,却看到自家兄弟的眼光依然盯着那两扇早已不见人影的门呆呆痴痴,倏然间,脑际某根一直续不上的弦泛出轻鸣浅响,她明白了什么。原来……难怪……畲神啊,自家兄弟甚至不知道宣隐澜的亦是女儿身呢,怎会……
乱了,乱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