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条河,这条河是循环的,一个人死去,也就打开了下一次生之门。
40岁的幽州城兵马留后将军陆士航,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十岁,或许,是这半年的守城生涯让他迅速衰老憔悴,他嘴唇起血泡,全身长满血色的痱子,眼睛充血,铠甲和长剑上都有未清洗干净的血迹。
酷热笼罩着幽州城,如果能脱掉铠甲仅穿一件小衣,再奔到护城河里和柱儿、敏儿戏戏水,那该是多么甜蜜的日子。
柱儿、敏儿。
大脑中想及这两个词,陆士航胃部便一阵痉挛。
铠甲不能脱,不管天多热,自从契丹大军围困幽州以来,他都是衣不解甲、剑不离身。
他甩甩头,挥去袭上心头的柱儿和敏儿这两个不应当想到的儿子,铆足精神,威严地回头望着帐内众人。
这是些什么人呀,老天。他无数次对苍天呼喊,你对我幽州真不公平。
自年初周德威率大军驰援新州一去不回,将这座幽州城丢给他以后,他就没有过个安生日子。
三年前,周德威主政幽州,为树威信力军威,将在晋、燕、梁或契丹之间徘徊过、犹豫过或者投降过的战将,找名目一一屠杀,先后杀了二十名战将,这样一来,幽州军士对周德威自是服从无二心,可也再没有能征惯战的老将了。
一支不到十万人的军队,当百夫长以上的军队将领被屠杀二十名后还能有多少战斗力?
周德威率三万精力驰援新州,哪料一去不归。几乎是转眼之间,契丹大军势如破竹,击败周德威后迅速兵围幽州。
战火就这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漫延到幽州。无奈之下,陆士航只好启用根本不能上战场的预备战士——少年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凭城死守等周德威回城,或晋王发兵越过燕刘与契丹大军来救援幽州。
经历过死亡、受伤、饥饿、瘟疫,在无数的少年军牺牲在城墙上后,少年军的勇士们开始担当守卫幽州的重责,在血与火的历练中迅速成长。
现在,幽州四城八门除西城由陆士航守卫、南城由高句丽人森北守卫外,北城由二十岁的少年军千夫长、幽州战神马化平守卫,幽州东城由十七岁的少年军千夫长、神射手卢少羽担任。
而征粮队、传令兵、收尸队等都是由少年军在担任。
“我军战不能胜,退不能全身。周将军不知所踪,晋王迟迟不发军来援,仅凭我们这三两万老弱病残之兵,岂能对抗契丹三十万大军铁骑?”
南城千夫长、高句丽人森北上前说道。
马化平冷笑道:“不战不降,我们也守了一百余天了。”这个二十岁的少年军千夫长身背子午双剑,个性刚烈,个头高大,心直口快,最见不得人说降契丹这个词。
森北面对他:“少年郎,你知城内现在是易子而食、粮食早已没有了吗?许多人都在靠每天喝一点带虫的冷水充饥,还有人是在挖树皮、白石粉来填肚子。”
“我每天也只有一杯小米,或一个粗饼,无多。”马化平冷着脸,抽出子午双剑:“你再蛊惑人心,我一刀结果了你。”
“来呀你!”森北丢掉兵器,扯开铠甲:“你以为只有你最英雄?我森北自随我祖上来大唐就不是懦夫。你这少年郎,你看看我这全身可有完好的皮肤?”
森北扯开铠甲,露出他身上累累伤痕,新伤和旧伤交叠,有的地方还在化浓感染:“你看看,这是年初受的刀伤,这上月肚子也中一箭,你以为我怕死吗?”
马化平逼近他:“如果此时打开城门,你定是第一个逃出幽州跑回高句丽的人。”
“是,老子早就不想打仗了。没得吃,没有药,甚至连铠甲和武器都打不过街头那些小瘪三,这仗还怎么打?”森北扯下铠甲,把手中豁了口的刀也丢在地上:“看看,这铠甲有多少洞?看看,这刀能打过契丹人的狼刀吗?”
“将军——”小拽子见森北扔了铠甲和战刀,吃了一惊,忙弯腰捡起来递给森北。
在帅帐里脱铠甲、扔战刀,那是要当逃兵或叛国的嫌疑啊。
“你这是要叛国?”马化平冷冷地问。
“叛国就叛国,老子不想为你们这些汉人打仗了,老子要回高句丽!”话撵话,森北此话一出口,众人皆惊,森北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我是说……”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紧张地望着一言不发的陆士航。
陆士航面无表情:“来人!”
森北扑通跪下:“将军,我不是那意思,我没有叛国,我一直在为大唐而战,为幽州而战!”
“将军,”郭小拽站起来为森北求情:“森北千夫长话非本意,他不会叛国的。请将军原谅他失言之罪。”
森北感激地望向小拽子,然后将头转向众将,众将却把头转开。
森北跳起来扑向马化平:“都是你害的我,你家老娘的死与我无关,你总是要害我!”
陆士航的牙将石头率人进帐,将森北按住。
马化平看着森北,一字一句地说:“你在少年军中横行霸道我不管,你在南城胡作非为我也可以不管,可是你乱马踩死我老娘,这个债定要你偿!”
森北转向陆士航:“将军你也听到了,是马化平设计陷害我,我真的没有叛国啊!我没有叛国啊!”
陆士航抽出随身佩戴的“棠溪之剑”指向森北:“本将军一再重申,任何人胆敢临阵脱逃,妖言非战,杀无赦!我,大唐幽州兵马留后陆士航,判高句丽人森北死刑,斩首。”
“我为大唐战斗数载,却要死在大唐人手中。这天下哪还有天理?!”森北不再讫求,站起身,昂然走出帅帐。
“枭首示众,城头暴尸!”陆士航说。
森北被带走。
“全城再发征兵令,男童八岁以上。全部以长征健儿享国家俸禄。”陆士航昂立帐内,威严地说。
“诺。”众人应声,整装退出。
“你留下。”陆士航对马化平说。
马化平一怔,待众人退出后道:“将军有何吩咐?”
陆士航面无表情地问:“马将军自是勇敢善战,请问可以一己之力守护幽州吗?”
马化平吓了一跳,躬身回答:“将军谬赞,末将不能。”
“那么,杀森北于你有何益处?”陆士航看着马化平,“原本与森北对阵的契丹人,现在归你了。”
“将军,”马化平跪下:“末将知错。末将将私人恩怨报之于国家大事,请将军责罚!”
陆士航叹口气:“虽是他失口,你也要知道,以后森北的敌人就是你的了。”
“末将定当鞠躬尽瘁,与幽州共存亡!”
(备注:长征健儿——享受国家俸禄的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