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车连绵,营火相望。从幽州城东的护城河一直到津沽河,成百毡车营帐首尾相连。
契丹帝国北府世袭宰相、耶律阿保机宿卫军总管之一萧敌鲁,设营幽州东城下。
一队黑影借着淡的星光悄然潜行,每隔数步便就地放一些叶片,点燃烟火。
卢少羽轻轻地点燃一截枯树枝,四下瞧瞧,趁无人不注意,将燃烧着的枯树枝如同射箭一样丢进契丹人营火盆中。
猛烈燃烧的营火中窜起一股浓烟。
一队契丹轻骑兵巡逻过来,众人忙低头伏地不动。
俄倾,又一队契丹长矛兵巡逻过来。
卢少羽头一扭,众人自掩处跳出,刀剑齐上,那些长矛兵还未反映过来已经殒命。
众人又向东边的大营奔去。
“快!杀铠甲马!烧夔牛皮铠甲!”卢少羽低声吩咐众人。
一名士兵将丈八长矛向马后腿砍去,那已中了曼陀罗毒的马匹闷哼一声倒地。
一名持戟者将戟朝马后腿钩去,马匹摔倒在地,持戟者反转一枪,马儿挣扎着再也站不起来。
一匹匹中毒的马被砍断脚后踵。
马声嘶鸣,一队契丹巡逻轻骑兵听到到身后有异响,跑向马群,似乎看到什么,大声喝问:“谁?哪个营的?”
数名契丹轻骑兵闻声从毡帐中冲出。
“有人袭营!”蓦地,契丹大营中响起呐喊。
几乎是刹那间,东城下升腾起冲天的火光,剧烈的爆炸声也随之而顿起。
萧敌鲁的马棚里,瘫倒一片被砍伤腿部的马匹,它们再也站不起来了。
而更多的马匹似乎中了毒,东奔西跑,不听人招唤。
“有人袭营!”
“有人放毒!”
寂静的东城突然喧闹起来。
数百轻骑兵冲过来,将一队袭营者团团围住。
“射箭!”骑兵队头喊道。
箭雨中,数十名袭营者中箭倒地。而更多的袭营者是冲向契丹人,在漫天的硝石爆炸声中与敌人同归于尽。
远处,卢少羽眼睁睁地看着战友们的血肉在飞,愤怒地甩头冲进另一处连绵的毡营中。
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在契丹东营响起。
天际远处传来轰轰的闷雷炸裂声,大地为之颤抖,天上的飞鸟惊叫着往巢穴急驰,田野里的蛙们鼓着声浪哇哇哇地鸣叫,暴雨将至,天将倾,地将抖,森林将改换颜色,河流将为之奔腾。
幽州战场上正在进行生死搏斗的人类没有注意到大自然向他们传递的信息:侵扰人们长达四个月、让所有的幽州人和围攻幽州的契丹人都无可奈何的酷热炎夏将在这一夜晚结束,此年将不再来。
北方的秋季将在这一夜莅临。
秋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
在津沽河一处浓黑的树林里,一阵疾风扫过,干枯已久的树叶哗哗掉下,厚厚地盖着大地上的一切物什。
一片树叶并不多,甚至有时轻如鸿毛,但当成千上万的树叶如雪片一样纷纷而下,片刻便遮盖了森林里的蝼虫鼠蚁。
哗啦啦,又一阵风扫过,无边的落叶潇潇而下,在微暗的星光下,这是非常美丽眩彩的一刹那。疾风刮落一切朽败的树叶,所谓疾风知劲草。
“好了。可以出来了。”
厚厚的树叶下传来一个年轻而略有些稚气的声音,随之地面上的某棵榉树下的树叶开始浮起,一阵唏唏嗦嗦的声音,一个瘦削的男孩钻出地面,他穿着契丹军服,背着一把与他的个子不相称的长弓和一个装满箭矢的箭袋。
远处微弱的火光反射着他脸上部分五官,骨格清奇,冷俊而刚毅,但因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过度疲倦,致使他身形瘦削。
这是卢少羽,幽州万人皆知的叛国者之子,契丹萧敌鲁大军陈兵幽州东城却按兵不动就为劝降他。
“清点人数。”他轻声而简短地说。
周围的松树叶、榉树叶、杉树叶都极轻微地动起来,数十个人影相继从地上钻出,轻轻地抖擞掉身上的树叶。
远处,一片矮壮的树篱下也钻出几名士兵,他们极快地跑过来紧紧地挨着队友,站成毕直的队列。
远远地看去,这是一支才换防的契丹疲惫步兵。只是,他们的左臂上系了一条红布带。
契丹大军中奇怪地出现一支红巾军。
“好,我们现在还有四个百人队。我们已经损失六个百人队。我相信契丹人付出的是六十个百人队,以及六十个百骑战团。”卢少羽平静地说,完全没有伤感和愤怒。
众人都默不作声。他们从幽州城里出来时是千名精锐,而今仅有四百人,不用问,其余的同袍或死或被俘。
在这个远离战场的森林里,他们已经躲了足足好几个时辰了。这段时间,足以让契丹人误会他们已经向东南沿津沽河逃离。
哗哗!一个炸雷在天际闷响,惊得森林里的众人骇然。
“似乎要下雨了”。有人小声嘀咕。
卢少羽略停了停,侧耳倾听,等炸雷的声音远去,才轻声说道:“我们迅速地回到城墙上。经此一折腾,萧敌鲁将会大举攻城。我们如不能回到城墙上,城墙上的兵力不足,坚持不了多久。”
“诺,”众人轻声应道。
“穿契丹服的走头尾,其余的人走中间。”卢少羽摆摆头,率领着众人大摇大晃地走出森林。
一队十人组的契丹轻骑兵冲到刚走出森林的卢少羽面前,大声喝问:“哪个营的?”
众人皆不语,似乎疲倦得不想说话。
一年长的轻骑兵看着这队杂牌队伍,大声喝问:“哪个营的?”
卢少羽翁声翁气地说:“卢节度使帐下。我们刚抓了逃兵。”
那年长的轻骑兵勒马走近卢少羽,就着火把观看他。
卢少羽抬起头看着对方,将手中的剑插在地上支撑体力,有气无力地说:“我是卢节度使帐下千夫长来旺。”
那年长的契丹轻骑兵轻蔑地看着卢少羽队伍中那些穿着破烂的的士兵,这些士兵都无精打采的,或者受伤或者有残,缺了胳膊少了条腿。
“中原汉人最无能了,每次打仗都会有逃兵。”年长的契丹轻骑兵言毕,一踢马刺驾地一声策马而去。
余下众契丹兵也相随着急驰而去。
卢文进看着那队渐渐走进火光中的队伍,他身边站着两名卫兵。
卫兵显然也发现了这支杂牌军,喝问:“哪个营的?”
几乎在声音刚出喉咙口,两名卫兵都已倒地。
卢少羽拿着长剑冷着脸站在卢文进面前。
后面的一众士兵鸦雀无声地盯着卢文进。
“还有……回去的路吗?”卢文进冷着脸问。
“没有了。”卢少羽摇头,“你可以杀了我去表功。”
他要从卢文进部的大营中穿过,带着这支在三十万契丹大军眼中显得可怜巴几的队伍,但对幽州东城来说,这支队伍却是必不可少的。
卢文进叹口气,仰头望着狂风怒号的天空,天空早已没了星星,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狂风一阵掠过,远处士兵惊呼连连。四周是契丹大军连绵的毡车,持着刀枪剑戟的士兵来来往往。再稍远的前线,数万契丹兵和他自己的泰州军士拿着刀枪正在等待攻城的命令。
幽州东城将在今夜攻破。但是卢少羽却坚持回到城墙上。
卢文进走进自己的毡车拿了头盔,掀开帘布走出来。
毡车里突然冒出浓烟,似乎着了火一样。
他挺着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如果不仔细看,会认为他在率领着这支队伍。实际上也是他在率领着这支队伍。
他率领着这支队伍连续绕过两三个毡营。
身后传来吆喝声:“着火啦!节度使毡车着火啦!”
附近两三个毡车中的士兵跑出来救火。
卢文进率领着儿子的幽州军来到津沽河河岸。
“你们怎么来怎么回吧。”他冷着脸说。
“和我一起回幽州吧父亲大人。”卢少羽也冷着脸。
“回去我还有得活吗?”卢文进看着远处那些跑来跑去的救火契丹士兵。
“难道你留下来还能活吗?”卢少羽问,“天下都没有你的活路了。”
卢文进还没说话,五六个他帐下的士兵朝他迎面而来,认出了他,条射反射地喊道:“卢节度使!”
几乎是同时,四面八方的人都注意到了卢文进、卢少羽这支队伍,回头望过来。
卢文进抽出长剑,唰地刺向那几名他帐下的士兵。
卢少羽旁边的红巾军也将长戟刺向契丹军。
远处的契丹军傻愣愣地看着这两拔子都穿着契丹军服的人互杀,怔忡间,一阵惨叫,五六个士兵都已倒地。
那些远处观战的人反映过来,大声叫道:
“有人袭营!”
“有人袭营!”
“快走!”卢文进大吼,一把推开卢少羽,对卢少羽挥舞着长剑。
“一起走。”卢少羽一把抓过长弓,搭箭上弦,嗖嗖嗖向那些追过来的契丹兵激射而去。
“听我说,父亲大人你必须回幽州,哪怕面对我们是叛国审判。城里还有娘亲啊,娘亲已经十年没说话了,为了你。为了你该死的名声,现在,她被软禁在陆府,也在这城墙上观战,你难道不可以回去见她一面吗?”卢少羽抓着卢文进大吼。
卢文进也大叫:“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明明知道的。只要你告诉他们你不是我的儿子,你和你娘亲就可以活下去!”
“如你好好的,我可以不当你儿子,虽然我随了你的姓。”卢少羽盯着卢文进说:“娘亲也可以开口脱离与你的关系。可是,你犯了叛国罪,人人得而诛之,我们怎么可以与你脱了关系?”
“我回幽州是死罪啊。”卢文进喊道,“早知今天当初不如在岐沟关一死了之,而今步步皆错回不了头了。”
“回去吧父亲大人,如果你是死罪难逃,儿子随你一去赴黄泉,我们一家人总是可以在一起的。”卢少羽抓着卢文进的胳膊。
“也罢,”卢文进长叹,“至少可以让你娘俩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