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恐慌、死亡的气息。
长达半年的旱灾，久不见风雨，五十年来干旱最严重的一年。所谓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天怒人怨。
对于生活在十世纪初期的幽州人来说，连一阵清爽的风都是奢侈品。
这天傍晚，终于从东南渤海之湾吹进一阵海风，清清的，淡淡的，如梦如幻般飘逸到了幽州。可是幽州上空早已被战火和浓烟笼罩，残酷的战争和死亡让人们都一切都麻木，人们终于还是没有感受到这阵清凉海风的吹拂。
一群群体型巨大的秃鹭扑打着黑色的死亡之翅翱翔在天空，强大而有力的喙，长而宽的两翼平直，一双尖利的爪子甚至抓食那些尚末死亡的士兵，大朵快颐享受着人类提供的美味佳肴。
一个受伤而尚未断气的士兵被一只体型巨大的秃鹭抓住，尖利的喙一下一下地啄撕他的脸、眼。鲜血如花，四处飞飘，士兵惨叫着承受着十八层阿鼻地狱之灾。
甚至没有人愿意浪费一只箭解除他被凌迟的痛苦。
幽州人依然过着暗无天日水深火热而绝望得如梦魇一样恐怖的每一个时辰。
城市浓烟滚滚，民房、寺庙、道观、作坊在燃烧。契丹人的重力抛石机功力强大，将一块块重达上百斤的巨石远远地抛进幽州城，砸碎幽州人的房屋、店铺、作坊、寺庙，大街上到处是被砸死、烧死的老弱百姓。
天堂里的诸神，地上所有的人神，百姓们日常祭祀的树神、土神、灶神、水神全部都避之不及，那些往时曾尊享着百姓奉献和祭祀的神灵都闭上眼睛，没有勇气来面对这一人间的劫难。
唯有死亡之恶神、火神在幽州上空肆无忌惮、轻易而随便地夺走幽州士兵、妇孺、孩童的生命，肆虐地舔食着人间的生命和鲜血。幽州人奉献的鲜血浓酽如墨。
天空时而呼啸着飞来燃烧的巨石，如同一位穷凶极恶的死神，毫无怜悯心地把这座灾难的城池送往十八层阿鼻地狱。
在幽州，唯有一处地方是无法攻破的，也无法砸碎的，它依然高耸入云，久经风霜的墙体虽然弹痕累累但屹立不倒。这楼修造千年来从无从外攻破过。
幽州百姓叫这座塔楼为心楼。
这座建于公元前的大楼，至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它用滇南大理淡白纹的白石汉玉为基，坚硬入地十丈，纵使楼身被毁而塔基不倒。
心楼塔身采自燕山之北可阻铜铁之攻的燕山黑耀石构筑而成，通体无灯而光，在遥远的东海渤海国也能在黑暗的天空下看见它闪耀的点点星光。
除了按时响起的钟鼓外，心楼仅有两个功用：幽禁那些罪该万死死囚，或者在城破之际躲避敌人大规模的屠城。
当心楼钟声异常响起的时候，全城百姓都知道他们在面临灭顶之灾
一行五穿着破烂的铠甲、骑着疲劳的战马得得得驰来，在心楼前跳下。
马匹直喘粗气，皮毛上到处是结痂的血块或血迹。五名战士看不清面容，那些未经梳洗的脸庞上都带着外伤或血迹，但他们总归穿着统一的军服，虽然那些军服已经破烂不堪，臭不可闻。
在那些军服上，都绣有“陆”字，这是一群陆家军士兵。
“奉留后将军令”，一名小校模样上门拍打着铜制的门环。他不耐烦地不停地拍打着，根本不给人思考的机会。
一阵轻响，门环上方打开一个小窗洞，露出一个肥胖而显得痴呆的大脸：“令牌有吗？”
“留后将军令，你敢不听？”小校很恼怒，啪一声抽出腰中长剑。
肥脸涎笑：“小将军息怒。你知道的，这心楼只听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不是行政长官，不是将军大人，更不是婊子或八姑妈。一千年来心楼只能在龙令牌的声音命令下才能打开。”
“战争期间一切权宜。你这蠢驴！”那拍门的小校忍不住抽出腰中长剑，趁那肥脸不注意向他脸上刺去。
肥脸闪开，从门环上面打开另一扇小窗洞看出来，还是涎笑着，态度极其暧昧：
“小将军可以把这门戳穿，如果你的长剑够尖利的话。但是小将军还是打不开这座心楼，当然我也不会被小将军戳死。这心楼是千年前的鲁门中人建造，一般人都能自由进出的话，还能有用吗？”
啪。肥脸关上一扇小窗洞，眼看另一扇小窗洞也要被关上，一支长刀斜插进去，杠住小窗洞：
“且慢，我有心楼龙令牌！”
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是陆士航的贴身偏将、百夫长石头。
肥脸将门环下面拉开第三扇小窗洞，原来这楼门到处是窗洞。新开的窗洞里露出那涎着口水的肥脸：“小将军有龙令牌早说嘛。把龙令牌放在门环处。”
石头从怀中掏出龙令牌摁到门环上。
只听得门环一阵异响，飞快地旋转起来，随着一个一个的窗洞左右挪开重叠或转动，当最后一个窗洞归位后，门环停止转动。
心楼大门打开。五名军士持剑而入。
肥脸站在门前，双手拱在袖筒里，恭敬地问道：“敢问小将军此令何来？所为何事？”
先前拍门的小校将长剑横上肥脸的脖子，伸出舌头，作势往他脸上舔：“与你何干？大家都没吃的，你怎么会肥成这样？我都三天没吃饭了，现在就是人肉也想大啖一顿。”
肥脸将头颅往后仰，很淡然地说：“我这肉有毒，食者会中毒而亡。如果小将军不再打开第二道门，只为杀我一人而来，那就浪费龙令牌了。”
“当然。”石头朝那小校扭扭头：“五斤，别乱来。”
那叫五斤的陆家军小校收起长剑，将头朝石头一罢：“这是陆家军百夫长石头。奉留后将军令，我们来带走剑之队。”
肥脸点点头：“我想也是这时候了，不过周将军当初有交待让他们自由选择——”肥脸转身吃力地往内走。
心楼的大门在他身后自动关上。
暗黑的楼道内，肥脸走在前面，众人持剑随着。四通八达的楼道让人目不暇接，坚硬的黑耀石散发出幽冷的蓝光，众人适才从高温酷署的城墙上下来，突然进入这寒冷如冰的地下室里，倒有些不适应。
“阿欠！阿欠！”后面不知是谁，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引得其他人哧哧笑：“看看，刚在外面热得难受，现在又突然冷得打哆嗦，不打喷嚏才怪！”
那先打喷嚏的人自是不服，说这鬼地方都不是正常人住的，哪能怪我呢。
“是啊，这的确不是正常人住的。”走在前头的肥脸听到他们的对话，喃喃地说，“这楼自一千年前建造以来，住在这里的人都是短命鬼，能活着出去的人也不会再想起这里。他们总是愿意忘记这里，虽然这里总是必不可少的。”
尽管心楼一直高耸在幽州城内，但一般人却很少提及它，平常时日宁可忘记它。
“你们还没进过这楼对吧？”肥脸走进一黑暗室内，伸手捻亮烛光，回头淡淡地说：“请跟着我走。这心楼是不祥之地。一千年来，这里每一道门，每一个拐角处，每一扇风窗前，每一寸土砖上面，都倒下过死亡之人。”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再多说什么。
“只有当外面的世界发生大规模的屠城时，这里才是正常人的避难所。而这样的大屠杀总是经常会发生的。有人说，人生来就是彼此仇杀的。比如现在我们也在和契丹人以命博杀对不对？”
肥脸带领着众人继续沿着幽暗石梯往地下深处走去。一群老鼠沿墙根与众人并行而走，众人眼睛瞪大，一名士兵拿脚去踩老鼠，老鼠不畏人，却反而咆哮着向人进攻。
众人挥剑砍死老鼠，刚要前行，后面又追来一群老鼠，这些老鼠啃食着刚才死去的同类，完全不怕人。
“这里的老鼠怎么不怕人啊？！”众人骇然。
“谁说老鼠要怕人的？”肥脸嗤之以鼻，对众人的说话很不以为然，“从人类的历史来说，应当是人类怕老鼠吧？”
“外面城墙上到处血流成河，你吓不到我们。”走在肥脸后边的五斤冷笑着说。
“当然。”肥脸继续往前走，“众位将军再不要与老鼠敌对，它们就会饶过你！”
众人相互望望：这是个什么世道？人还得给老鼠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