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北门马将军请求陆将军支援。陆将军着小人来见夫人。”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夫人,卢少将军的父亲、新任泰州节度使卢文进正在东城城外劝降。小的担心卢少将军,担心城东,特先来向夫人禀告!”这是一个苍老而憔悴的声音。
“夫人,南城郭小拽率二百骑兵出城救人盾,仅回来数十人,一夜之间南城骑兵全数阵亡。如此下去,纵算南城城高城厚,也敌不过契丹大军的轮番强攻!”这是一个伤兵在说话,边说边咳,明显肺热。
当子薇小姐走进陆李氏的佛堂时,几乎是同时听到三个不同的声音,而他们说的都是一件事:城墙上正在进行残酷的战争,幽州危在旦夕。
众人都抬头齐齐望向她。
“这是——”陆李氏正在斟酌如何向众人介绍。
那个苍老而憔悴的老军士竟突然向她行礼下跪:“感谢甄小姐救命之恩!”
陆李氏疑问地望向那老军士。
老军士来自东城门,竟有六十岁左右,他走路有些踉跄,跌跌撞撞的走到子薇面前,再次躬身行礼:
“老夫原本是东城之外、渤海之滨的渔民,逃难来到幽州。前些时日我家娘子身染热射病,已是一脚踏进鬼门关了,阎王和小卒都在索命了。那日甄小姐前往铁树花广场施药,曾恩赐老夫一包金钱草药材,我家娘子自此大好。”
“哦,病好了就好,些许小事不足挂齿,老人家不必在怀。”子薇欲扶起老军士。
老军士却还是弯腰继续说:
“我家娘子说,甄小姐美若天仙,却亲往桑乾河采草药救万民,这是上天诸神的旨意,要甄小姐来普救幽州万民,我等也应出力保全幽州,回应天上诸神的恩赐。老夫第二日便从军在卢少羽少将军麾下。今日在陆将军府得见甄小姐,自应拜谢当日救命之恩。”
老人说话真诚,看他样子,连走路都很困难,却还在坚守城墙。
子薇摇头:“老人家不必在意。只些许草药,原不曾想能救得老夫人之命,俱是天上诸神的恩赐。”
老人艰难地直起来。
众人不再开口。
子薇看着众人,突然明白——他们说的是军事大事,自己是外人不应掺与。
子薇往外走,心里暗忖:这佛堂表面上看是陆李氏的参佛之地,却实是筹谋军机之处。我一直在外堂,却不曾见这些人来往,那这间佛堂还有密门进出?
恰在此时,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扑进门来,令子薇来不及闪避,就正正撞了个满怀。
啪哒。那人摔倒在地。
子薇怀中的小狼也嘤嘤地叫道:“姐姐!”
小狼短短的一两天就分得了怎么叫人。
屋内众人扑向那个血人,将他扶起来平放。
那个血肉模糊的人还能开口说话:“夫人!将军……城西吃紧,契丹大军将城西士兵的亲人捆绑在城墙下诱降,将军,将军下令射杀!”
刚稳住脚跟的子薇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陆士航下令射杀幽州城的父老乡亲,如此,幽州必民心摇动,众人定会口诛笔伐。
子薇回头转向屋内其他三人。众人皆不再言语——看来契丹大军在各城门都运用了此招。
原来,此次契丹大军攻城,竟有如此阴狠毒术:以幽州的父老乡亲作为挡箭牌!
“这阿保机也太狠毒,简直就不是人啦!”子薇喃喃地咒骂道。
陆李氏将手中的邛竹拐杖猛地往地上一杵,大声说道:
“幽州百姓不惧生死,他们以死捍卫着我们的国土。他们的英灵将在天堂圣殿等待与亲人相聚,而他们的亲人将会把世仇的头颅奉献给阿胡拉神,以此祭奠弱者的死亡之魂灵!”
陆李氏走到窗边,望向那火光映照着的恐怖之城,一坨巨石被抛进城,远处随之传来剧烈的爆炸声,股股墨黑的浓烟冲天而起。
陆李氏虔诚地祈祷,
“我的主,我唯一的主,天堂的众神都有怜悯之心,都在俯视着众生,弱者自有神助,强者自有报应。阿胡拉教诲我们:终有一日,但只见那些毁约者的躯体被击得粉碎,敌人横尸遍野,满地尽是碎骨、头发、脑浆和鲜血!”
众人都虔诚地高举双手向天上的诸神祈祷。
子薇默默无语,她是无神论者,无宗教信仰者,如说有什么信仰主义,那就是“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一切要靠我们自己”,她对这些虔诚的教众有些不理解,更不理解这中世纪奇怪的人类:他们竟可以在佛堂自如地膜拜别的神祇。
或许这就是病急乱投医吧,当战争夺去你身边的一切,令所有的一切都物是人非之时,许多常规的看法会扭曲,许多平时看来荒诞的行为竟如此合情理。
“夫人,将军认为那些契丹骑兵退于射程之外而不强攻,是另有图谋,如上次一样,甚至比上次更可怕,是在大规模地抢挖地道,这些地道在两天之内就可能挖到城墙下。”那名血肉模糊的西城士兵说。
陆李氏端过一盆水,蹒跚着给他清洗伤口。
伤兵一把将陆李氏的手拂开:“夫人勿需担心,我这身上只是些轻伤,大部分血都是同袍溅的,他被抛石机抛进来的石块砸中,变成了肉饼——”
“如同新州城一样?——”陆李氏喃喃地说,拿着毛巾的手有些颤抖。
“是,如同新州城一样。这就是那些契丹狼的想法。他们攻不进咱们幽州,就从地下挖进来,连夜抢挖地道,而我们既不知他们从何挖来,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挖到城墙下。”
另一个士兵接口道:“由于大量的契丹骑兵在城外,我们又不能打开城门出去阻止,更不能把城墙拆掉来阻止。明知那些狡猾的契丹狼在我们眼皮底下耍着阴谋鬼计,却只能干瞪眼!”
伤兵试着站起来,愤怒地挥手:“我他妈就不想被那些北方狼阴死!将士们都希望出城死战,可是那些是契丹重骑兵,连马都披有铠甲,刀枪不入,我们还没有和他们对手一搏就会被乱箭射死。将军三令五申不准打开城门应战!”
陆李氏沉吟片刻,将头转向子薇:“或许,将军是希望——”
伤兵一跳跳起来,扯到伤口有些疼痛,大嘴咧咧,高兴地问:“夫人明白将军的意思?夫人可有破敌之策?都说夫人是女中诸葛亮,这下我们幽州有救了!”
陆李氏面色庄重,放下毛巾,蹒跚着走近子薇:“甄小姐,老妇乞求你恩赐曼陀罗药包,以救西城之危。”
原来如此。陆李氏是想仿效上次子薇们在地道里毒杀契丹兵的做法,以曼陀罗毒气阻止契丹兵的地道战。
子薇缓缓地摇头:“我仅有一小包曼陀罗了。对这些大规模的契丹具甲重装骑兵是无用的,只会令他们打一两个喷嚏,或者再咳嗽两声。”
“怎么办啊?!”西城伤兵和众人一起发问。
我能有什么办法?子薇有些沮丧地想。
“那上次不是到桑乾河采的药吗?”陆李氏盯着子薇小姐,“不可以再采些回来吗?”
“是啊,除非再到桑乾河北岸采药。”子薇随口说道,“可是上次我们临走时放了野火焚烧阻止契丹轻骑兵。而且已是把大部分的曼陀罗叶片和花蕾都采摘了,现在就算那些曼陀罗树还活着,也仅长有少量新叶。”
这下,众人不再说话了,彼此对望。
“这次契丹大军攻城,”西城伤兵说话了,“仅是西城怕也有五万之众,连绵的骑兵大营直到凤凰山,或许整个桑乾河段南北两岸都有骑兵,没人能出得了城。”
“前次我们回城时陆将军已下令将所有出口毁损。我们走过的地道中段也被契丹狼挖毁。所以,上次那条地道线是彻底没法用的了。”子薇轻声说,言及此,又想起那摔落河里再无音信的艾叶,或许,此次可以寻寻她?
“现在所有的男人都上城墙了,也找不到善游者、善跑者来助我。就算我能从天空飞过这漫山遍野的契丹军,又如何能背着沉重的药包回来?”子薇沉吟着说。
“还有些男人没有上城墙。”陆李氏平和地说。
“这——”子薇不知道那危机重重的桑乾河这次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有些无主见地望向怀中的小狼。
小狼见子薇关注他,立马高兴地呢喃:“姐姐,姐姐!”
“我以幽州全城万民的姓名但保,在你平安回来之前,你的侍女和北鼻会平安地呆在我陆府。”陆李氏坚定地将邛竹拐杖狠狠地杵在地上:“任何人都不会伤害她们。哪怕城破!”
子薇独自回到西偏院,感觉黑暗中有什么地方不妥当,却是不能言语。
俄倾,一阵轻轻的声音从榕树下传出:“唉,都说你是神,未必你还会怕鬼了不是?”
随着话音,一个清瘦的高个子从榕树下走出,不用问,子薇便知道是谁。
“城墙上正酣战,少将军却独自至此,为何?”子薇轻轻地问。
卢少羽走到子薇面前,似乎在微笑,但话出口却是嘲讽:“都说你是神,未必你还会不知道?”
他总说的如绕口令。虽然她明白他说的意思。
“哑嫂平安,在大堂里和众位夫人小娘子一起。”她说。
“那好吧,我得为她,也为你而战,哪怕是战至死。”他轻轻地说,转身遁入黑暗中。
“唉,据说那些契丹人的铠甲马可以从屁股后面杀死的,就是砍马腿!”没来由地,子薇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着黑暗中渐行渐远的卢少羽背影喊道。
“知道了。”远远地,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