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的死,给子薇很大的打击,这使她在整天夏季都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对李存勖的感情也彻底死心。
李存勖以帝国天皇帝之尊,居然将自己的妃子随意赏赐给属下,让人情何以堪?
换夫或换妻,在沙陀人来说也许是小事一桩。与其他部分游牧一样,沙陀人也在长期的艰苦游牧生活中,流行兄死弟继、甚至父死子继妻室的习俗,因为一句话而将妻子或妾侍送给别人也司空见惯。
但对生活在中原或文明社会的艾叶来说,她并不接受。她本已心灰意冷,刘玉娘过河撤桥,刚登基皇后之位便将她弃之如鄙履,而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李存勖。
可惜,李存勖身边美女如云,并不珍惜她,毫不吝惜地一口同意将她送予元行钦。
艾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上了绝路。
大唐后宫甚至没有好好收敛她,只是将她草草落葬。
子薇的情绪再次跌到谷底。
秋天,就在子薇的愁肠百结中到来。
“娘娘,幽州忠烈将军府少将军求见。”午后,郭小拽进入宫门,向正在花园里赏菊的子薇禀告。
子薇叹口气:“让他回吧。我再无话说。”
郭小拽欲转身,又想起一事:“他说带来一画师,那人会画仕女图,但是画不好五官,所以特地没画五官,但以此求教娘娘。”
子薇盯着郭小拽,想弄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仕女图?画不好五官?所以特地没画五官?这是什么意思?子薇沉吟着,蓦地站起来:“见。”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有些颤抖,呼吸急促起来。
郭小拽出宫去。
一会儿,宫里的门重新打开,响起一串哒哒的脚步声。子薇平静心情,看着秋日的阳光下走来的两个人。
走在前头的是幽州忠烈将军府少将军陆子轩,他远远地向子薇行礼:“见过甄妃娘娘。”
子薇点点头,眯起眼睛打量陆子轩身后的那人。
那人戴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身体高而挺直,静静地站在陆子轩后面。
“甄妃娘娘先品画,容在下先去烧一壶茱萸茶来可好?”陆子轩自言自语,不等子薇回答,便转身离开。
子薇眯起眼睛盯着那人。
一声悠长的叹息从黑色斗篷中传出。
子薇背过身去,心潮起伏。
“能知道我会因一副没有五官的仕女图而打开宫门接待你,这世上只有三个人。一个是伟大的昏庸君王,此刻他还在黄河以南与梁军的残余部队作战。一个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孩子——”
子薇说到此处便打住话头。
那人接着说:“还有一个便是在下。”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见你?”
“因为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
子薇转过身来,目光犀利:“你此刻便是在伤害我,且伤害我身边的所有人,包括宫外的士兵,他们都有可能因你闯入此地而命丧黄泉!”
那人轻轻说:“没有人会受到伤害,除非你还要嚷嚷。”
子薇颓然坐下。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画,铺在子薇面前的案几上,轻轻地展开。
真的是一张仕女图。图上的女子布衣素裙,身材窈窕,正在仰头望天看不清她的五官,但这种欲抱琵琶半遮面的倩影,恰恰鬼斧神工地展现她的万般风情,欲语还休,且行且止,款款多姿。
子薇皱眉:“这不可能是小狼画的。”
那人呵呵笑:“就是他画的。只是他还是相像不出来他梦牵魂萦的姐姐到底该是如何美丽的五官,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落笔,总怕画得不好,总怕将他的姐姐画丑陋了。”
子薇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那张美丽画布上的美人儿:“他才8岁,他居然可以这样画画了。”
那人点头:“是啊。上次大唐帝国立国,派使者到契丹报讯,他特地托使者带回来一张画。然后就天天盼望着他的姐姐给他回信,不吃不喝地天天跑信使处,愣要说人家把他姐姐的信弄丢了。”
子薇赭然:“我没回信,我不知道如何给他回。”
“甄妃娘娘,这茶水来了,可要请在下喝一杯?”那人见陆子轩端了茶水盘过来,便调侃道。
子薇牵牵嘴角,没说话。
陆子轩端了茶水盘来,给两人摆好茶盘,轻轻将茱萸茶斟了八分,然后自斟一杯,端起敬两人:“甄妃娘娘,太子殿下,请。”
那人掀开黑色斗篷,赫然是契丹帝国皇太子耶律倍,他一身夜行衣打扮,微笑着望子薇。
想当年,那个在幽州城下足智多谋、呼风唤雨的契丹骁勇之将,契丹帝国人皇王、未来的天可汗,一晃几年不见,脸上竟如刀刻般凭添了几丝沧桑。
时间是个魔鬼,将当年的少年郎变成一个战争噬血徒。为了惩罚他在幽州城擅自撤兵的过错,他被父母禁闭三年;现在,为了弥补他曾经的过错,他不得不拍马东征西讨。
但现在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大唐晋阳小钟山毓章宫。
子薇叹口气,实在抹不下面子来狠心话,只是坐下拿起茶杯。
“天下之大,若要找个清静地方喝杯茶,还真不容易。”耶律倍叹道。
子薇端起茶杯:“敬陆少将军,敬太子殿下!”
陆子轩也将茶杯端起:“敬甄妃娘娘,敬太子殿下!”
耶律倍将茶杯平举:“我敬二位,你们是我所尊敬的人,不管是在战场上还是为人臣。”
三人将茱萸茶一饮而尽。
陆子轩说:“甄妃娘娘,太子殿下,我还有些事情要和凤儿、翠儿两丫头交待,毕竟她们都是我陆府出来的,我这多少年不见,总还要说出话的。你们先聊着啊。”
看着陆子轩走远,子薇轻轻地说:“太子殿下远道来此,冒着生命之险,一不是为要民女赏画,二不是要喝一杯茱萸茶,那么是为何呢?”
耶律倍坐下,看着子薇说:“我长话短说。公主天人之资,从平民到公主,到皇妃,在外人眼里富则富亦,贵则贵亦,但富贵岂是公主的理想乎?
想当初,公主在幽州城视生死于不顾,如今却在毓章宫规行距步。难道公主怕死乎?
契丹帝国也在晋阳城、魏州置有许多斥候,如同大唐帝国在我契丹遍地置有斥候一样。
某虽与公主仅一面之缘,但以某的揣度,公主非为怕死,也非贪享富贵,但却一直深居宫中,哪怕这王宫大内曾经害死了公主的所有的亲人,也曾数次险些要了公主的命。
那么,某擅自揣测,公主是爱恋着大唐帝国我们最伟大的君王李存勖,但就算如此,李存勖在魏州称帝,公主何不封妃?这诸多疑点,不得不让某想方设法来究竟。”
子薇缓缓抬起头,泪眼迷离:“是,我对李存勖有幻想,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粉碎了我的希望。我生不得快乐,死不得安心,我走不得,留不下,只有在这深宫中蹉跎岁月。”
“公主可对天下大势了解?”耶律倍问。
子薇摇摇头:“漠不关心。”
耶律倍叹道:“新兴的李存勖大唐帝国自比为大唐正朔,表面上四方趋附,八方臣伏,可是它内政腐败,后宫干政,民不聊生,四处征伐,国库空虚,君不君,臣不臣——你还要我说下去吗?”
“说与不说,历史都在那记着。”子薇淡然。
“世人都说公主会预言。在幽州时你是袄教圣女,九天玄女临世,那么,请公主告诉我,一个国家仅建立两年,便如此天怒人怨,上天会给它多久的存亡时间?上天给予李存勖的厚赏还有多少?”
子薇震惊地抬起头,她的眼前浮现出一行行历史书的记载,她知道,李存勖的时间不多了,可是李存勖还在一天天地浪费宝贵的时间。
当她相信李存勖深爱她时,她每三天都会给他写一封信,提醒他要注意刘玉娘和李嗣源,提醒他将身边的伶人驱逐,提醒他回忆张承业的教诲。
可是,她所有的信件都石沉大海,她听到他依然宠信郭官、秋官这些伶人,从来没下过决心惩处刘玉娘,更没有远离李嗣源,他陷在身边的宦官和谄媚者的包围中沾沾自喜,一步步走向深渊。
“他——在深渊里,我不能不管。”子薇喃喃地说。
“难道公主没想过,与其拯救一个病入膏肓、你根本无能为力的病人,不如教育一个白纸一样的孩童?你的思想,你的想理,你的远大目标,李存勖不能给你,但有人可以给你,可以给你一个你预言中的美好世界。”
子薇冷笑:“你?想想你当初在幽州是如何屠杀那些无辜百姓的便也罢了。”
“难道李存勖没有屠杀无辜百姓?你醒醒吧,在征梁作战中,安柏乡一战,梁军八千人投降,李存勖全杀了,可是一眼没眨。难道你不知道?”
“不可能的!八千放下武器的战俘,他不可能全杀的!”
“从中原到漠北,四处都在传唱这位伟大君王的故事,他用百万士兵的血建立起来的大唐帝国,将毁在伶人、宦官和他的皇后手中,他疏忌杀戮功臣,横征暴敛,又吝惜钱财,以致百姓困苦、藩镇怨愤、士卒离心,李存勖的大唐帝国还能有多久你告诉我?”
子薇默然,不再说话。她眼前再次浮现出历史书上的白纸黑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