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缓缓驶在通往潞州的官道上。
“你还记得吗?这条官道过去就是潞州河。”凤儿撩起帘幕看着窗外慢慢掠过的景致,高兴地说。
“太美了。我从没有看到过如此美丽的景致。”翠儿也将头凑过来,和凤儿挤在一起观看车外的风景。
子薇笑:“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她当然不记得,因为她的记忆里从没有过潞州生活的片段。
“娘娘,你要歇息一下喝点水吗?”赶车的小才子大声问。
子薇吩咐大家出门在外,就喊她夫人或小姐。可是总有人会随口喊出皇妃、公主、娘娘等称号,反正子薇也知道大家不是有意的,也就大家怎么喊就怎么应。
凤儿朝前吼:“小才子,你再不改口就自己掌嘴啊!”
小才子头也不回地甩一鞭给拉车的马:“驾,驾——我这不是在改吗?就是有时会忘记。”
骑着马落在后面的郭小拽拍马上前,躬腰对子薇说:“快到潞州界了,大家可别乱说话,虽说这来潞州祭拜夫人是陛下亲自恩准的,总之不出意外就好了。”
凤儿朝郭小拽伸伸舌头:“要是整天都像你一样闷着头赶路,我们早就闷死了。”
郭小拽苦笑一下,又落后几步,尾随马车前行。
“你说,这陛下怎么会同意让小姐到潞州来祭拜呢?这么多年,陛下都不曾放过小姐出外呢。”翠儿托腮沉思。
“许是陛下突然想通了?”凤儿歪着头。
“可没那么好心。我总觉得这里有古怪。”翠儿说。
“陛下亲自传的口喻,郭小拽到洛阳见的陛下,还能有假?”凤儿不以为然,“也就是你这鲁门弟子闲来没事爱瞎折腾,突发奇想。这就回潞州祭拜,兹事体小,来回也就十来天,有何不可的?”
子薇听得凤儿和翠儿拌嘴,心里没来由地咯登一下,是啊,这么多年李存勖都不曾放她走,怎么突然就放她回潞州了呢?
但陛下恩准其回潞州省亲一事,又是郭小拽亲自带回的李存勖口信,不由人不信。
马车驶上潞州河木桥,潞州河风光尽在眼底。
“潞州河!”凤儿叫道,“这么宽啊。”
河面宽广,两岸山青水秀,但奇怪的是甚少人家出入,映入眼帘的都是残垣断壁,在斜阳中更显得孤寂,处处阴森无朝气。
“这么美好的秋日,一路走来却少有人家,潞州,竟然颓废到如此地步。”凤儿叹息道。
“你以前到过潞州吗?”子薇问。
“在战前来过。那时这河两岸都有人家,现在却只有残垣断壁,人烟稀少。”凤儿指点着窗外的山水,“那里原来有好多人家的,你看,还能看到那些被破坏的房屋,现在却只有满地坟墓。”
子薇闭闭眼睛:“可怕的战争。如果大家都不再打仗,安居乐业,多好呀。”
“从我记事起就是在逃难,从我记事起就是战争,二十多年了,这战争什么时候才是完呢?”凤儿恨恨地说,“这中原怎么谁当皇帝都打仗呢?”
“也许有些皇帝本身也不想打的,但是一个不打不能止战;只有大家都休战,只有所有的皇帝和国王都同意休战,我们老百姓才能远离战争。”子薇说。
翠儿突发奇想地笑:“如果你当了皇后就好了,你就可以命令陛下不打仗了,休生养息,男人种田,女人织衣,街坊人来人往,到处都有商品,到处都有工作做,多好呀。”
凤儿也笑:“是啊是啊,小姐原本就可以当皇后的,只要当今的刘皇后死了,小姐你就可以当皇后了是不是?反正陛下也会听你的。”
子薇点点两个丫头的额头,叱道:“才说了不乱喊,你们这是越说越得劲了,不出什么意外还不安心是吧?”
两人伸伸舌头,彼此看看,终于闭上嘴。
连年的战争,使这横梗在契丹帝国南下的通道中的潞州深受其祸,几乎是年年都有战事,遭到最大损害的便是广大的老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甚至有家也不能归。
没有人知道下一次战争又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一行人默默穿过破烂的潞州城,城里甚至没有一家像样的饭馆和餐馆。郭小拽去路边一家农户要了碗热水,让子薇就着热水吃点干粮充饥。
“我们还活着。”子薇轻轻地说,没来由地想到死去的众人。
爹和娘亲好坏算是入土为安,在幽州的陆夫人一生都在阴冷的地下密室里陪伴着她的夫君和两个儿子,而艾叶,死后连葬在哪里都不知道,也没法去打听。
当年的幽州之战,数万平民和士兵无辜死难,许多人最后都只是堆在山里集中焚烧。想想那黑色的浓烟升起,无数的死难灵魂久久笼罩在幽州上空的惨景,令人心酸无比。
子薇弃了马车,和大家一起步行上山。
甄夫人与她有母女情份,虽然她明知自己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最后仍然与她相依维命,生死相护。甄定远从契丹千里逃回,或许,他至死都不知道他这个女儿有何异样,但他终是她的父亲。
山顶并排着四座坟墓,荒草凄凄,秋风习习,众燕南归,甄夫人,甄将军,子安,还有白芷,最后终是死也相依。
子薇摆上祭祀品,恭恭敬敬跪下,眼里噙着热泪,喃喃地说:“娘亲,爹,哥,白芷,我们来看你了。这么多年,让你们凄凉在此。黄泉路上,你们也好相依走过。”
凤儿和翠儿也跪着将一张张冥纸撒向天空:“夫人,将军,白芷,公子,我们回来了,回到潞州了,愿你们一路走好,来生不再生逢乱世!”
郭小拽跪在白芷和子安坟前,端起一杯酒洒在地上:“白芷傻丫头,你最傻了,可是我们都好想你。子安兄,你一路走好。愿你在天之灵保佑小姐平安。”
小才子跪在白芷坟前,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流:“白芷姐姐,你是最好的人了,你这样走了,让小才子好想你。你可要回来看我哟。”
子薇祭祀完毕,跪在甄夫人坟头一把一把地扯坟头上的杂草,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我此生唯一的娘亲,你待我如亲生,可是我连你的性命都保不住,害死了你。”
凤儿含着泪眼接话:“甄夫人待你如亲生?难道你不是她亲生的吗?小姐这是哭傻了呗。”
子薇的手被割出了血,她仍一根一根地继续清理甄夫人坟头的杂草。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生逢乱世情非得已,却有幸遇到视若亲生的甄夫人,何其幸哉。
“小心,有人来了。”郭小拽抽出双剑警戒。
小才子也抽出一把短剑保护着子薇。
凤儿、翠儿紧紧地站在子薇旁边。
五个戴着黑色面罩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手持长剑,面露凶光,一步步逼近。
“站住,你们干什么的?”郭小拽大吼。
为首的一个黑面罩冷笑道:“我们为什么要告诉你?再说,死人也不必知道秘密吧?”
“滚开,你们滚远点。你们知道我们是谁?如敢伤害我家主子,有你们好受的!”小才子吼道。
那为首的人掀开面罩,露出一张狡狤的脸:“我当然知道你们是谁。想来你们也知道我是谁,不过,可能没机会告诉别人了吧?”
郭小拽吃了一惊:“渥王爷,你为什么要杀甄妃娘娘?甄妃娘娘是奉旨回乡祭拜,请有陛下恩准。”
那人是李存勖的兄弟、申王李存渥,手握义成、天平二军节度使军权。
李存渥生得细皮嫩肉,虽与李存勖为亲兄弟,但他从不随军作战,平常只是生活在李存勖的保护下,安享俸禄,实实在在的一个纨绔子弟。
“陛下哪会恩准你们这样长距离地回乡省亲?是我恩准你们的!”李存渥哈哈大笑。
“什么?我去洛阳请旨陛下,中门亲传陛下口喻,恩准甄妃娘娘回潞州。”郭小拽大吃一惊,“难道是申王你作怪?”
李存渥得意地大笑:“都说得明白了,是我恩准你们的。”他朝手下一扭头。
四个刺客小心翼翼地逼近。
小才子挥舞着短剑大叫:“滚开,不准过来!不准过来!”
李存渥退后几步,冷笑着旁观。
一个刺客纵身跳起,向子薇扑来,郭小拽挥剑劈去。
与其同时,另三个刺客从不同的角度向郭小拽攻击。
郭小拽右手一剑挑开挡在前面的刺客,左手回身刺向另一刺客,口里大喊:“快跑你们,快跑!”
凤儿和翠儿大惊,拉了子薇就朝山下跑。
小才子拿了短剑挡着一个刺客的路,那刺客回身一剑向小才子劈去,小才子惨叫一声,一条胳膊掉在地上。
那刺客转身欲追子薇,小才子用一只手抱住刺客的脚,刺客见状,挥剑猛刺小才子,小才子身上被捅出数个血洞,鲜血冲天而起。
小才子笼罩在血雾中,嘴里大喊着:“快跑!快跑!——”
那刺客挥剑砍向小才子的头。
小才子身首分家,那血肉迷糊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
翠儿与一个刺客缠斗,她虽只有一个胳膊,但这些年来勤奋练功,功夫也尚可自保。那人想甩脱她去追子薇,翠儿跳一步挡在前面。
郭小拽与两个刺客对阵,虽可胜,但却无法脱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刚杀了小才子的刺客去追杀子薇。
子薇从山坡上滚下来,凤儿一时没拉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滚向山底。
子薇滚到山底,正要爬起来,一支剑冷冰冰地指着她。
“不,你们不能杀她,如果你们一定要杀人,就杀我好了!”凤儿凄惨地高叫着从山坡上滚下来。
子薇冷冷地仰头望天。
蓦然,那指着子薇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利箭,正中那刺客前胸。
子薇扭头,不远处,一排弓箭手正前膝跪地,瞄准那正在冲击凤儿的刺客。
而在这些弓箭手的前面,是一个身穿玄黑铠甲、如同大人一样负着手微笑的小小少年,他甜美地向子薇跑来,惊天动地地高喊道:“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