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突然之间从酷热的夏季转变为清凉的秋季。
东方的彩虹还挂在天际,酷热的南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温凉北风。
旌旗迎风招展,街面被大量的军人清理,昨日还堆集在街头巷尾的大量死尸、洪水泛滥物、抛弃的残缺武器,都被迅速里清理出城。
凤凰山下燃烧起冲天大火,集中焚化死亡的契丹士兵、幽州士兵、幽州百姓。数以万计的幽州平民在此次围城战中殒命。
铁树花广场设立起连绵粥棚,临时供应那些饥肠辘辘的平民百姓。
银铃花广场堆满救急物资,那是晋军向僧、佛、道、袄诸教教众提供的临时食粮。
金圣花广场,数个来自晋军的医士救治站对成百上千的伤残士兵和平民提供医疗救助。
原幽州节度使周德威部已全线换下陆士航的残兵余将,幽州四城八门守卫军士全部由周德威部担任。
铁树花广场是幽州最大的广场,长期以来由幽州乞丐、无家可归者、失业者、小偷都霸占。现在,这里是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士兵,他们极度疲乏,在广场上随处倒地就睡。
原幽州兵马留后将军陆士航在周德威发兵新州时尚有兵力五万,在长达六个月的围城战中,每日均有士兵伤亡却得不到新的兵员补充,再经前夜一番鏖战,如今仅余不足五千伤残之兵。
幽州平民默默地看着这支坚守了六个月城墙的坚强士兵,如同乞丐一样穿过城市小巷,来到铁树花广场,又如乞丐一样双眼无光、倒地就睡。
晋王大军以天使一样的姿态出现在幽州城,令所有的幽州百姓激动、欣喜。但对于那些曾久久地盼望过晋军来援的幽州士兵来说,他们只是得到解脱的轻松。
而今,他们看到了今天的太阳,以及天际深处那道彩虹。
他们最需要的就是睡觉。
午时,晋王大军将由幽州西城正门入城。以胜利之军,带着老房山战役大捷的捷报。
李嗣源、符存审、阎宝、李从珂等在大老房一带设伏,并从发兵之际封锁所有消息,当耶律阿保机按计划到达老房山时,发现老房山大营已被从桑乾河和老房山山涧小道偷渡而来的阎宝部捣毁,并落入李嗣源和符存审的包围圈中。
阿保机原想设伏晋军,哪知在同一地点却被晋军伏击,措手不极,加之契丹兵本不习惯丛林战,老房山一带连续暴风雨,山陡路滑,被逼进伏击圈的契丹军重甲骑兵损失殆尽,三万多步骑兵被杀,还丢下无数的战马粮草给晋军。
耶律阿保机惊惧交加,旧病复发,由宿卫军和属珊军护卫一路北逃,余部各自为阵,分兵逃回漠北王庭。
幽州之围彻底解除,新州、云州如拉锯般重回晋军旗下。
大军凯旋,大唐龙旗和晋军彩虹旗帜迎风招展。
只要能站起来的士兵和百姓,都涌出门来观看晋王入城。百姓们扶老携幼,士兵们相互搀扶。
传说中的晋王及晋王大军由西门缓缓而来。
旌旗猎猎,整齐划一的马步,气宇轩昂的士兵从远处逶逦而来。
大唐黄龙旗后,一队身穿整洁军服、着红色铠甲的士兵,由远而近。
周德威一身红袍,骑着一匹黑色的汗血宝马,威风凛凛地走在前面。
据说当初晋王有意放弃幽州,是周德威不顾生死,一面在阿保机后续部队和粮草营骚扰,一面数次派人辗转去向晋王求救,最终得到晋王的援军,使幽州得以保全。
周德威在幽州军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威望,尽管他曾败于新州,但今天的重归幽州使他再次拥有幽州万民的爱戴。
“周将军万岁!”
突然,人群中有人振臂一呼,引得众人热血喷涌。刹那间,两边的街道上响起如雷的欢呼声:
“晋王万岁!”
“周将军万岁!”
红袍将军周德威后面,迎面而来是一队黑色的铠甲兵,且全部戴着黑色面具,骑在高头大马上。
“知道吗?这是晋王的黑鹰军。打头的那五个是功勋斥候,据说都建有不世功勋的。”一个幽州伤兵向旁边的人解释道。
旁边的人不解地问道:“这些既是功勋斥候当让老百姓认识才好。为什么要戴面具呢?”
先前那个伤兵换了一个站立姿势,以一种不屑的口吻解释说:“你连这都不知道吗?他们既是斥候,少了经常要出任务的。万一不小心让敌军的细作看到了真面目认出本尊来,那就麻烦了。”
旁边的人还是不停嘴:“可我们这里都是幽州百姓,哪有敌军的细作呢?”
“你真是不长脑子啊!你能保证我们这周围没有契丹的细作?没有梁军的细作?没有燕军的细作?看看,你不能吧。所以,这斥候是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虽然他们会变声、换脸啥的。”
那伤兵显然对迎面而来的黑鹰军有深刻的认识,滔滔不绝地大声向旁边的人解释。
子薇抱着小狼,旁边是凤儿、翠儿以及陆李氏和白芷等人。
小狼很兴奋地指点着那些走在旁边的红袍军、黑鹰军。
显然,子薇等人都真切地听到了那伤兵的话。
“不知道那些戴面具的人帅不帅?有没有我认识的呢?”白芷看着那队戴着面具、穿着黑色铠甲的人走过,感叹:“好威武啊!”
“有啊,肯定有的。”凤儿和翠儿齐声回答。
陆李氏客头上还绑着绷带,那是在南城卫城时被耶律倍利剑所伤。
子薇微笑。经过数月的生死挣扎,大家终于都活了下来,这真的是上天的恩赐。
那正走过几人面前的黑鹰军显然也听到了凤儿和翠儿的话,有一位侧过身子来,看到她们一行人略有些怔怔,只是那戴着面具的身躯继续伟昂地端坐在马鞍上。
旁边的伤兵又尖叫起来:
“看啊,那是打败契丹天皇帝的大太保李嗣源大将军,就是他和阎宝将军打败了契丹天皇帝!”
随着一声惊呼,百姓们都伸长脖子期待成德节度使、飞雄军最高统率李嗣源,他还是老晋王的大太保,晋王李存勖的义兄。
唐末名将、赫赫有名的李嗣源率领着飞雄军雄纠纠走进城门,百姓们的欢呼震天动地,以表达对这位彻底将阿保机赶回老巢的英雄的尊崇:
“大太保!”
“飞雄军!”
飞雄军进城,其后是一队壮观的雄纠纠队伍,士兵们身穿玄黑铠甲、马匹也都披着铠甲,这队具装重骑兵缓步进城。
“玄甲军!”众人欢呼道。
玄甲军是大唐最勇武的军队之一,也是所有兵种中整体攻击能力最强的部队。
玄甲军之后高扬着一面红底虎旗,这是晋军中专长奔走突袭的飞虎队。
刚才那说话的伤兵激动地说:“看到了吗?听说就是这飞虎军逢山开路、遇河搭桥,使晋王的五万军队六天从黄河以南千里奔袭到了咱们幽州。”
“飞虎军!”百姓中又是一阵欢呼。
“看前面是晋王来啦!晋王爷!”伤兵激动起来,“他骑的那马听说是从沙陀来的纯种汗血宝马,你看那毛色,你看那气势,你看他的脸是天生的皇家贵人啊!”
晋王李存勖胯下骑着一匹纯白色的血马,四蹄如墨,高大肥壮,脚步稳健。
晋王那方正的阔脸上露着微笑,他身穿淡紫滚金边铠甲,绣有龙纹的紫色大战袍,头戴饰有金灿灿龙纹的金色王冠,不怒而威,天生具有王者之气。
晋王的身后是父王李克用原帐下的诸多太保护驾,再后是一群脸蛋白净、皮肤细嫩、男生女相的伶人,以及他的大太监、晋国实际财务总管、宦官总管张承业。
“晋王万岁!”有人突然喊道。
晋王李存勖略一怔,随即释然。
“晋王万岁!”
“晋王万万岁!”百姓沸腾了,高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对这位解救了幽州二百天苦难的伟大人物,幽州人民表现出空前的热爱。
“晋王好威武!”白芷瞪大眼睛。
“天啦,晋王又高又帅。”凤儿和翠儿朝远处的晋王大军挥手欢呼。
一双双手伸向晋王,一张张热情的笑脸仰望着他们的大救星。
晋王挥手向百姓示意,微笑着走过狂呼的人群。
在晋王身后,是一拔一拔的晋军,持戟扛枪,旗帜鲜明,纪律严整。
陆李氏平静地看着晋王享受众人的欢呼。
大半个时辰后,晋王大军在幽州百姓夹道欢迎中还没有走完仪式般的入城。
这是幽州百姓最欢乐的一天。
天空晴朗绚丽,彩虹当空,凉风吹拂。
晋王走过子薇面前,他的目光略一惊,迅速变得温柔,似乎就在那一刹那他就知道了她是谁。
一点绛唇点朱色,倾城倾国美人姿。
晋王胯下的马慢慢地经过子薇,晋王的眼神还在子薇身上留念。
晋王的眼神终于从子薇转向旁边的陆李氏身上。
晋王跳下马,身后众人端立不动,大部队停止前进。
晋王恭敬地向陆李氏行礼:“陆夫人,本王来迟了。”
陆李氏端立着不言不语。
走在前面的周德威突见晋王大驾停马,立即策马回来,跳下马抢上一步双手一拱:“陆夫人,这是晋王大驾。”
晋王回头轻声说道:“周将军勿虑。”
陆李氏这才将眼光转向晋王,突然大声喊道:“晋王你何以才来?”
陆李氏这喊声充满悲壮、愤怒、失望、和绝望,如空谷绝响,如雷贯耳。
这是对苍天不公的谴责,这是对晋王弃民不顾的批判,这是对天上诸神的愤怒!
而彻底的绝望可以导致背叛
整个大街上静静的,连落下一片树叶都能听见。
陆李氏这是在当众指责晋王数月不救幽州之过啊。
以晋王王者之尊,怎能容得陆李氏这个家庭妇女的指责。
陆李氏的脸上流出两行清泪,她无声地哭着,什么也没再,但那眼泪是无声的语言。
有人收敛起了笑容。
有人的眼泪唰地流了出来。
数月之伤痛,在陆李氏的呐喊声中引发,众人念及幽州数月的伤痛,莫不隐忍悲泣。
欢快的场面立时转变为一场无声的哭泣。
晋王环顾四周,心下慽然,泫然欲滴:“幽州的父老乡亲们,是本王来迟了!”他面朝百姓躬下身子。
坚强的陆李氏见晋王一躬突然扑通跪下,大哭:“晋王,你何以才来?!”
数万幽州百姓心中所有的不满和愤怒突然倾泄而出,扑通扑通跪下一片,大哭:“晋王,你何以才来?!”
子薇咬紧牙关,强忍泪水,怀抱着小狼也扑通跪下。
“陆夫人请起。”周德威将军弯腰来扶陆夫人。
陆夫人视若无睹。
大太监张承业一看,忙跑来搀扶陆李氏:“夫人,您请起,明天晋王将对陆将军及死难士卒封赏。”
陆李氏拄着邛竹根拐杖跪在泥泞路面上,一动不动。
晋王轻轻挥手,示意众人让开。
他走到陆李氏跟前,弯腰搀扶陆李氏:“陆夫人,你陆府全家为幽州殚精竭虑,本王定会对陆将军及二子褒奖。”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陆李氏还是纹丝不动。
“娘亲,咱们起来吧?”子薇瞧瞧周围,觉得这样为难晋王也有过意不去。
晋王直起身来,叹口气,抬头望着天空:“陆夫人心意本王明白,此生,我不会再放弃幽州!”
他伸手扶起陆李氏:“本王对幽州万民誓言,此生绝不会再放弃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