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阵阵,电闪雷鸣,尖叫,呐喊,惨呼,泥水里是那些尚在苟延残喘的生命,无论是幽州兵还是契丹兵,在此刻,在此时,都只沦为战争的牺牲品。
唯一的希望是活着,但活着就必须拿别人的生命去奉献诸神。
诸神向无怜悯之心,残酷无情,喜食人间鲜血。
瓢泼大雨中,燕山在颤抖,大地在流血,桑乾河成为血泪之河。
从没来有过的惨烈争战,在幽州城墙上每一寸展开。
幽州城上城下每一寸都铺满夺去生命的鲜血,每一步都需要跨越死亡。
数百契丹兵冲进南城间门通道。这座久攻不破的城池在今夜将被契丹铁骑敲开。
“嗷嗷”长啸如狼吠的高车佣兵,挥舞着狼刀冲上城墙。
脸上涂有朱砂蛇图腾的小室韦部族排山倒海般涌来,一排排驽箭激射而去,迎面赶来的幽州兵集体倒地。
泥地里,本就褐色的泥水,因了新鲜血水的流入,此时显得更出一种凄惨的艳丽。
遍地是幽州兵尸体,幽州平民的尸体,以及那些将死未死之人的残破身躯。
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因为人在乱世不如狗。
所有的雨水为他们哭泣,苍天众神听不见这些冤死灵魂的呼喊。
耶律倍距那华服女子仅有五十步远。他能清楚地看见她那姣美的五官,那因愤怒、绝望而显得越加生动传神的双眼。
她是那种绝望的美丽,凄艳的坚决,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如同濒死的天使。
是的,她可以死但她不容侵犯,她可以哭但绝不可以侮辱。她就站在那里,面对万千乱箭和近在咫尺的屠刀,坦荡地接受命运赐给她的残酷,没有悲伤,没有动摇,一动不动。
她双手高举着的孩童正凄厉地大声哭啼,似乎是因了雨水淋进了他的眼睛,或者被举高的恐惧。
她看着那孩童,却没有安慰他。或许她知道对他最大的慈悲就是和他一起跳下百尺城墙。
与其活在这个乱世,不如一起跳下城墙。
她的脸上清楚写着经历痛苦后的绝望,写着对他这个入侵者最大的无所畏惧的蔑视。
耶律倍清楚地看见那孩童脖子上的吊坠,在闪电袭过的那一刹那,如此清醒可见,如此明亮地刺击着他的双眼。
那是一块C形龙玦,原本属于契丹地皇后述律平所有,后恩赐于皇长孙、他的儿子耶律耶律兀欲!
他的儿子,伟大的契丹帝国的皇长孙,他的长子耶律兀欲,自生下三月便被汉人奶娘闵氏拐走,数月未得踪影,而今天却在战场上相见,生死一线。
耶律倍举刀随意地砍杀身边挡着他视线的幽州平民、乞丐、伤兵。
本来在这雨夜万物都有些模糊,他更不愿意有人挡着他的眼光,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被高举在头顶、凄厉地惨叫着的孩童。
那个华服女子也盯着他。她几乎是在朝他吼,用只有他才能听懂的唇语,吼给他一个人听:
“退兵三百里!退兵三百里!”
她重复着那句话。
她看着他的眼睛。
他看着她的嘴唇,那嘴里呢喃着八个字:“还子予你,完璧归赵!”
他很不解,她可以说些别的威吓他的话,为什么仅仅只说这句话?
他距她只有四十步远了。
耶律倍率领着契丹盾牌兵呈扇形开路,林立的刀枪剑戟所向披靡地接近那个华服女子,将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格杀。
还有十步远。
一名老妇人拄着拐杖威风凛凛地站在他面前,满眼是蔑视,不屑。
耶律倍挥剑向老妇人截去,不管是谁,挡了他的道都只有死路一条。
旁边冲过来一个独臂姑娘,她用一只手挥着长枪格开了耶律倍的狼刀。本来耶律倍也没用全力,但被轻易地格开还是有些意外。
一个受伤倒地的幽州士兵站起来,摇摇晃晃地举起手中的陌刀护着身后的女人们。
陆李氏和翠儿视死如归地挡在那华服女子面前。
耶律倍冷冷一笑,将狼刀刀背横着扫过去,翠儿吃不住,惊叫一声倒地。那拄着拐杖的老妇人陆李氏却躲闪开耶律倍的刀势,顺着将拐杖拍向耶律倍面孔。
“你这老太婆,我不杀你你还不想活了!”耶律倍大怒,闪避过陆李氏的拐杖,抬脚狠狠踢去,将陆李氏踢到城墙根去。
在倒地的一刹那,陆李氏的邛竹根拐杖激射出数支毒箭,直指耶律倍。
耶律倍身边的亲兵见了腾身跃起,替耶律倍挡住毒箭。
陆李氏深深地叹息一声。
耶律倍胳膊上中了一箭,手中接了两支毒箭,冷眼看着陆李氏,将手中毒箭随手掷向陆李氏,陆李氏拚了全力举起拐杖挡毒箭,但其中一支毒箭已随风而至,正中陆李氏腿上。
翠儿爬过去,艰难地扶起陆李氏。
陆李氏咬咬牙,狠力一折,将毒箭折断,从拐杖中取出解药颤抖着服下,却是再也无力站起。
现在,挡在那华服女子前面的只有一男一女。
那女的,是陆府婢女凤儿,那男的,是幽州城有名的屠夫张三。
耶律倍大步向前,他的目标很明确,要夺华服女子手中的孩童。
凤儿跳起扑向耶律倍,耶律倍敏捷地闪过,凤儿回身再扑向耶律倍,眼看得手,那耶律倍是何许人也?他昂立着岿然不动,手中飞转将狼刀拍向凤儿,
凤儿哪是他对手?
凤儿闷哼一声,也飞到城墙根啪哒摔下。
“凤儿!”翠儿惊叫。
屠夫张三眼睁睁地看着翠儿、陆李氏以及最后的护卫凤儿都倒地,有点不知所措,他翻转着杀猪刀,恶狠狠地向耶律倍扑来。
那耶律倍眼瞅着屠夫张三即将扑到跟前,退后一步,屠夫张三已到跟前。屠夫张三只是会杀猪,并不会武功。趁屠夫张三立脚未稳,耶律倍便已回身向他砍去。
可怜的屠夫张三,还没有碰着耶律倍的皮毛,便已身首分家。
耶律倍恶狠狠地盯着那华服女子,伸手去夺她高举过头顶的孩童,嘴里大吼:“给我!”
“劈啪!”“劈啪!”连续两个闷雷在头顶炸开,闪电一个接一个。
耶律倍如中雷击,目瞪口呆地站着。
刹那间,迷糊的幻像再次出现。
他的面前升腾起一座高山,仙雾缭绕,仙歌阵阵,绿树如荫,在那高山中,鲜花盛开,芳香扑鼻,并排站立着两个盛装的神,那是福庇契丹共族的木叶神山奇首可汗和奇首可敦。
二圣微笑,轻启神言,“退兵三百里!”
在耶律倍身旁,数十契丹兵突然看见耶律倍后背腾起一片白光,闪耀刺眼的白光中一个太极图飞速地旋转,越转越大,黑白分明,遮蔽了他身前的那些幽州人,甚至连耶律倍也隐身于太极图中不见踪影。
万倾霞光,一团玉光柔和而至,触手温柔,那是他的孩子,他的长子,契丹帝国的皇长孙。
耶律倍伸手去接孩儿,可孩儿又倏地远去,隐在那万倾霞光中。
耶律倍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宏伟的宫殿,仙雾缭绕的高山,二圣若有若无的微笑。
“退兵三百里!”他啁啁地喃喃地重复道。
看不清楚耶律倍人影,却只能听见他发出的命令,耶律倍身边的士兵们面面相觑,骇然望着白光中若隐若现、呆立如中雷击的耶律倍。
“退兵三百里!”耶律倍喃喃地重复说,他退后数步,出现在众人面前,神态有些茫然。
南城正门。
一个巨大的铁制尖刺柱呼啸着翻滚而来,那些刚冲进南城门的契丹兵还没反映过来,便惨叫着倒地。
铁尖柱翻滚着,将遇到的所有契丹兵和战马都辗压在轮下,鲜血滴哒着。
“收!”站立在铁尖柱后面的森天大声喊道。
他身后的数十军士齐声呐喊,摇动转轮,将铁尖柱往回拉,带着数名契丹兵的血肉之躯。
“放!”森天又大声喊道。
铁尖柱再次滚滚而来,刚涌到南城门的契丹兵惨叫着往回跑,来不及逃跑的便被辗压于轮下,命归黄泉。
契丹兵中跳出一个黑壮大汉,大吼一声跳上那滚动的铁尖柱,猛力将手中的大戟往下一插,铁尖柱卡嚓一声被卡死。
“收!”森天急忙大声喊。
他身后的数十军士摇动转轮,但铁尖柱被牢牢地卡在那契丹人的大戟下。
“放!”森天又喊。他身后的数十军士反向转轮。
铁尖柱以喷涌之势向前面滚去,带着那立于铁尖柱上的壮汉。
那契丹壮汉好生了得,一跳一跃,抓过旁边契丹兵的数支长枪,再跳上那铁尖柱,狠命地插进齿轮中。随着几声巨响,嚓嚓,铁尖柱被卡死在那里。
“我乃契丹大帝国皇太子耶律倍麾下耶律朝,破你幽州南城的是我!”那耶律朝傲立于铁尖柱之下,手一挥,无数的契丹兵便如蚁蝗一样附在铁尖柱上,爬过铁尖柱,向通道冲去。
坚守在通道里的幽州兵惨叫着倒下,森天挥舞着一把陌刀在乱军中砍杀,脸上鲜血淋淋。
南城正门被破。
阿里滚率领的十名契丹兵第一时间跳进幽州城,闪进一家民宅,脱去外衣,露出幽州人的破烂衣衫。
“散开,有消息时发信号在此汇合!”阿里滚喊道。众军士四散潜进旁边的民宅。
正在这时,城外响起尖厉的号角声:“呜呜呜!”
往前冲的阿里滚愣了愣,还是继续往城内跑。
城墙上,拿着砍刀正在向幽州兵砍下的契丹兵的手僵住,他侧过身子看身后,后面的契丹兵也大瞪双眼——
那是退兵号角!
这怎么可能?千辛万苦才攻进幽州城,现在怎么会退兵?!
“呜呜呜!”
退兵的号角声还在延续,鼓点阵阵,的确是退兵命令!
没有人能理解这是为什么。
那叫耶律朝的壮汉挥手将一名倒在地下的幽州兵的脖子割下,手一挥:“撤!”
没有人能理解这是为什么。但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血污遍地的通道里,抬起一个个血污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