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庞大的水流裹挟着褐色的血水,从城墙上,从缝隙处,从脚下,从身上,从那些活着或者已死去的战袍里喷涌而出,涓涓血水汇聚成溪再冲向护城河,汇聚到桑乾河,再一路裹挟着更多的死尸、残肢断臂,汹涌东去。
所有的旗帜都在哗哗啪啪响,破烂的幽州军旗,陆家军帅旗,郭小拽的将旗,以及新插上城墙的耶律倍虎旗,在狂风的吹拂下猛烈招展,啪啪巨响。
谁能将自己的旗帜撑到最后?
一个来自高车的佣兵高声嚎叫如狼吠,迅即地拉弓搭箭,对准那风雨中屹立不动的华服女子激射而去。
她是最好的靶子。
以及她高举着的孩童。
耶律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跃而起,狼刀向那已离弦的毒箭掷去,毒箭落地,那高车佣兵还在惊讶之际,耶律倍已接过狼刀,一刀横过高车佣兵的脖子。
“不准射箭!”他疯了似地大吼。
他不能肯定那是他的孩儿,但是凭他为父的直觉他知道那是他的兀欲,那个出生仅三个月、令他魂牵梦绕的孩儿,契丹帝国的皇长孙,契丹帝国唯一的皇孙。
不管是为父还是为臣,他都不能下令射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了一座城要他牺牲自己唯一的孩子,他做不到。
哪怕是万一,他也不敢冒这个险!
当初画师根据阿里滚的描述画出了三个中原女子的画像,他看了千百遍,他对那个抱着兀欲的中原小娘子的每一寸衣服皱褶都仔细看过。
现在,当她站在他对面的时候,他突然有些好笑:所有的人,甚至连精明的二圣都以为她会躲藏在城内某处不为人知的地方,但现在她竟抱着兀欲如此大胆地站在他面前,面对万千刀箭。
她还命令他退兵!
在他们互相对视的一刹那,他们都知道对方是何许人也。
他不会退兵,但是他也不会看着自己的孩儿不救!
“不准射箭!”耶律倍又大声命令。
众契丹兵一愣。
这是皇太子耶律倍今夜第三次发布同样内容的命令。
众人望着百步之处的那个显著的漂亮靶子面露惊讶,不明白为何皇太子的命令如此荒唐。
“整队!近身攻击!”耶律倍喊道。
“整队!近身攻击!”这下,传令兵反映过来,一遍一遍地高喊命令。
众契丹兵聚合到耶律倍周围,整合成一个整齐的五肢阵,如拳头一样可伸可散、所向披靡的阵形。
他们的对面,是一群乌合之众,有平民,伤兵,流浪者,残废者,还有乞丐和道、佛、袄教众。
契丹兵穿着坚厚的铠甲,手中拿着狼刀,长戟、长枪,长矛,还有夔牛皮盾牌。
对面的那群乌合之众,手中拿着的是木棍,菜刀,甚至石头,没有铠甲,没有盾牌。
战争,以如此残酷的反差在暴风雨之夜的幽州裸露在天空之下。
一名契丹兵拿着狼刀砍向小乞丐阿多,阿多个子很小,伸手抓住那契丹兵的手腕,双方角力。
契丹兵面露轻蔑的笑意,故意缓慢地加大力量压向他。阿多咬牙切齿地大喊:“老乞丐,快帮我!”
旁边的鼻涕虫看到阿多危险,跳过一个契丹兵,极快地捡起一把长戟以吃奶的力气向那契丹兵掷去。
那契丹兵不防后背着戟穿身而过,大睁着双眼想回头看。
鼻涕虫大笑:“小阿多,你说我这幽州英雄是不是很了得?”
阿多一脚向面前的契丹兵踢去,那人应声倒地,大笑:“这个算我的,两个!”
“你那才两个,我都三个——”鼻涕虫话还没说完,一把狼刀砍在他祼露的腰上,他倒下,半截身子在剧烈颤抖,眼睛还睁着,嘴唇还在说话:“都三个——”
阿多目眦欲裂,眼睁睁地看着救了他的鼻涕虫被一刀宰杀为两半截,那破残的身躯还在血流成河的污地中痉挛。
“啊!——”他弯腰抓着长戟,大叫着冲向那契丹兵。
一把狼刀掷来将阿多击倒,他倔强的眼睛正对着他的救命恩人,两双眼睛互相看着。
鼻涕虫的眼睛渐渐失去最后一抹余光。
阿多伸出手去够他,很努力地伸手,口里喃喃地说:“坚持住,你是幽州的英雄——”
天上的雨水将他们的血水带走,流向褐色的城墙。
契丹兵以狼刀对付着这支新来送死的队伍。
一个个的平民倒下,一个个的教众与契丹兵撕杀在一起。
七十多岁的李老夫人倒在血浙中,来自东城的张夫人倒下,来自南城的李夫人倒下,来自北城的冯夫人也倒下。
血肉之躯在倾刻间变亡魂,空中血气翻涌,无数的亡灵聚集在幽州上空呻吟、哭泣、呐喊、呼啸。
来自粟特的摩诃大萨宝端坐在步辇上,任凭狂风吹拂大雨淋湿纹丝不动。
契丹兵挥手斩杀幽州平民百姓、乞丐、教徒,以及众多追随玄女而来的西域人、色目人,地上堆积着累累死尸。
摩诃大萨宝看着风雨中那个穿着银白色铠甲的耶律倍,她慢慢伸出双手,她面前的三坛圣火已经熄灭,数个脸涂朱砂的粟特人赤着胳膊仍然抬着圣火坛,一动不动屹立在风雨中。
摩诃大萨宝伸出双手就着那已经熄灭的圣坛,似乎那圣火还在燃烧。片刻,她的十指如滕蔓一样在生长,见风疯长,见雨滋润,如同在平原大地上,如同在雨后松软的泥土中,自在而轻柔地向前生长着。
几乎就是片刻,那十指纤纤已如钢如铁,摩诃大萨宝口中念念有词,十指扭曲着向耶律倍伸去。
当耶律倍感觉到凌空而来的危险时,那滕蔓已将他裹挟着,令他窒息,他拚命挣扎,却是越挣越紧。
“你毁我圣坛,熄我圣火,屠我教众。吾奉琐罗亚斯德之令,将你这浸淫阿赫里曼邪恶之神的妖魔灰飞烟灭!”
远远的,那来自粟物的摩诃大萨宝口中喃喃有词,声音传到耶律倍耳里,似乎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召唤。
契丹兵发现了耶律倍陷于凶险中,齐齐挥刀来救,挥舞着狼刀砍向那些緾身的滕蔓。
一根根滕蔓断于刀下,掉落血水中,尤自痉挛。
但那些滕蔓似乎砍不完,滴哒着鲜血仍在生长,仍然在不停地向耶律倍身上曼延。
“你这妖魔必服我号令,我令你退兵三百里!退兵三百里!”摩诃大萨宝口中继续着祈祷词。
耶律倍耳中嗡嗡直响,“退兵——退兵”,他拚力挪出一支手,举起狼刀狠命地向緾绕在他身上的滕蔓左削右砍。
血花四溅,耶律倍笼罩在血雾中。
“我乃太阳神阿波罗后裔!我命不绝于此!”耶律倍举刀大呼,将手中的狼刀向着那个伸出纤纤十指的来自粟特的摩诃大萨宝掷去。
“劈啪!”一个闷雷在头顶炸开,将耶律倍的狼刀击落在地,那些沾血的滕蔓应声而断,溅起冲天的血水。
耶律倍身上的滕蔓散于地上化为一滩滩血水。
耶律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百步开外,来自粟特的摩诃大萨宝随着血水而逝。抬着她的那具步辇上空留一滩血水。
而那身着五彩华服的女子纹丝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手中依然高举着哭叫的孩童。
凄厉的哭叫声,传到耶律倍耳里,他的心很痛地牵扯。
他捡起狼刀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孩子。
一名受伤倒地的幽州兵从地上爬起,抱着他的双腿,他随手一刀,那幽州兵头颅落地,但双手仍紧紧地抓着他的大腿。他试着踢开却不能,挥刀将那死命抓着他的双手砍开。
“这些不要命的中原人!”他咕哝一句。
他刚要抬腿,脚又被紧紧拖住,这次,是一名乞丐样的血人。
他轻蔑地挥起刀,看也不看就要斩去。
“你不能杀她!她是我幽州的众神之神,你若敢杀她,必遭雷击!”地上那血人大声吼道。
耶律倍冷笑:“她是你幽州众神之神,又不是我契丹众神之神!我为何杀她不得?”
他再次举起刀。
但那人狠命地摇他大腿:“你不能杀她啊!她是玄女娘娘下凡,她未婚而育,未生有子,她不是凡人,她是来自天国圣殿的玄女啊——”
耶律倍任凭那乞丐摇动,手上的狼刀却再无力砍下。
“未婚而育,未生有子——”耶律倍喃喃地说,抬头望看那在暴风雨中屹立的华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