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夜,晚风轻柔,安王府内的湖水被吹皱,屋檐下的灯笼,照下来影像绰约,李潜将小行舟哄睡后走出房间。
白昼无声行礼,两个人沉默的往外面走,到了别院门口,才有了细碎的交谈声。
“又有消息了?”
“是的,守城的兄弟们,又拦住了一趟出殡的队伍。”他说道:“这是第六家丧事了吧?京城一天有这么多人去世吗?”
李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起来:“人呢?”
“请到了别处。叫人盯着呢。”白昼说道:“属下检查过,那模样和王妃不大相像,因着是未出阁的姑娘,属下还要再进一步检查的时候,出殡的队伍忽然闹了起来,死活不让继续,如今事情闹大了,不得已才来汇报。王爷您看……”他斟酌着用词:“要不就放他们过去?京城的百姓不明所以,聚众围观,对咱们此番行为,颇有怨言。”
李潜嗤笑了声:“你把本王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带我过去看看!”
他的人在京城里面挨家挨户的搜查,至今还未找到苏漾的踪影,连沈随风也不知去处,在攻占皇宫当天,为了谨防万一,他就提前下令,叫人封锁城门,所以他推断,沈随风和苏漾应该还在城中。
城中搜查闹得沸沸扬扬,不信他们不会有所举动。
离开这里,对他们而言才是安全的。
他清楚这一点,沈随风也清楚。
所以,不管冒着多大的风险,他一定会出城。
只要守好城门,就不信拦不住他。
这是唯一的希望,是唯一有可能找到苏漾的办法,就因为天下百姓的议论便妄想叫他放弃,或者马马虎虎的糊弄过去?
休想!
李潜脚底生风,不出半个时辰,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天生自带气场,尊贵与矜傲的令人不敢直视,本来还闹得不可开交的出殡队伍,在看到他时,不约而同的齐齐保持噤声。
李潜目不斜视走过众人,一直来到那口棺材旁。
“开棺。”他说道。
方才白昼检查时,棺材板已经被揭开了,后来家人们闹得不行,硬是又把棺材板儿给合上。
一来一去,再想打开,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行!”他话音未落,为首的青年男子就冲出来,呜呜的闹着:“我姐都已经去世了,你们就不能让她安息吗!”
“对!就凭你是王爷,难道便可以为所欲为吗?!就可以不尊重死者吗?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我要报官!”
“报官报官!报官!一定要让大家知道安王爷就是这么一手遮天的!”
“今天就是我死在这里,都不会让你们再羞辱我姐!”
“要是想开棺,直接从我们身上踏过去吧!”
群情激奋,众怒难平,不知是谁最开始带的头,竟然真的如所说一般,直挺挺的躺在地上打起滚来。
本来就有不少看热闹的,事情索性闹大,议论声骤然四起,还有不怕死的对着李潜指指点点。
白昼脸色难看:“主子……”
他不悦的拧了拧眉:“把这些人架走,别浪费时间。”
他是趁着将行舟哄睡出来的,因此时间紧凑,小行舟这几日,大概是感觉到苏漾不在府上,晚上睡觉也不踏实,时不时就会醒。
若是醒了看到他不在身边,小家伙虽说不会嚎啕大哭,但眼睛总是水汪汪的,小小的嘴巴能咬的发白,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这是他和苏漾的孩子,李潜是半点委屈都不愿意给他受的,尤其是苏漾不在身边的时候。
“快点。”心底柔软,面上冷冽,他声音如寒霜,不带半分温度,催促着道。
白昼对他忠心可鉴,立刻执行起来,他们的人各个训练有素,整齐有序的上前,一个人轻而易举的拖走阻拦的人。
拖的走人,挡不住嘴。
他们骂骂咧咧,不过畏惧着李潜的身份,到底没有指名道姓的骂。
李潜只当没听见。
棺材盖随后揭开。
躺在里面的确实是个妙龄少女,然而女子浓妆艳抹,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她肌肤白的可怕,明明是午夜,却比月光还凄惨。
她的眼睛黑漆漆的,嘴唇红的像是刚吃过小孩子,在嘴角的地方点着两个血痣,横空生出凌厉之感。
白昼只看了一眼,就有点被辣到,纵然之前已见过,有了心里准备。
哪有女子长成这样的?再者说了,这家人的妆容画的真的惨,能够丑到这种程度,确实算是惊天地泣鬼神了。
他看向李潜,李潜居然看得有些入迷,目不转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棺材里的女子看。
白昼低声提醒:“主子……”
李潜忽而笑了,他伸手试图触碰,忙被白昼给制止了。
“王爷,您这是……有什么事让小的来。”
李潜没有回答,只是动作粗鲁的将他甩开,白昼猝不及防,愣怔的看着他,随后就见他伸手触碰了她的脸颊!
人群哗然!
这这这…这简直是禽售!
怎么可以对死者如此大不敬!
太过分了!
会遭到天谴的!
百姓们到底敢怒不敢言,毕竟之前阻拦的人现在还被五花八绑呢,他们指责归指责,真不想自己摊上事儿。
那人可是李潜啊!
以前就阴晴不定,如今一手掌权,谁知道他做事会不会全凭喜怒而来!
众人化愤怒为力量,咬牙切齿,用眼神狠狠的瞪着他,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成千上百个窟窿来!
李潜视若无睹,他从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收回手之后,对白昼吩咐道:“来搭把手!”
“什么?”白昼不明所以,他的主子还要做什么?该不会是对这个已死的姑娘……不对!难道这位是王妃?王妃死了?
越往下想与心惊,他走到身前时,脚步都是虚浮的。
“王爷……”
“帮我一起将她抬出来。”
“……”
白昼遵命,召了四五个手下过来,一人拽起女子身下褥子的一角,将她缓缓抬起来,李潜早就备好了轿子,亲自将她打横抱起送进轿子。
这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操作!
李潜掌权,被发往官窑的安王妃不是被请回王府了吗?难不成他嫌弃了安王妃,又看上了别的女人?
可再怎么眼瘸,也不该看上个死人啊!更何况这个死人长得一点都不美丽,甚至还有些瘆人!
到底怎么想的啊?
他们只能说,堂堂王爷的审美,果然与众不同!
李潜把苏漾带走,同时不忘吩咐所有人,将今日出殡的队伍一并带回去,关进大牢,他要一个个审问。
审问什么不知道,白昼却不敢不照做——
李潜总是有自己的道理。
马车跑的飞快,一路上他小心护着她,生怕会颠簸的她难受,可惜沉睡中女子,了无生息,真的像是死了一般。
李潜不相信沈随风会这么对她。
他坚信这是障眼法,只要回到府上,找到商星沉,就能知道破解之法,再不济就审问那群人,他要她醒来,就像从前一样,生龙活虎,明媚张扬。
李潜看着这张完全不见她原本模样的小脸,亲亲的揉了揉,她肌肤冰凉,令他感到心惊。
他将她抱在身前,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全程都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动都不敢动。
福叔远远的听到了马蹄声,连忙出来迎接。
车门刚打开,看见李潜抱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身形乍看和苏漾一模一样,不由得眼眶发热:“王爷,您找回来王妃了?”
“恩。”他视若珍宝的搂着,慢慢的开口:“圆缺和沉香呢?”
“都在别院候着呢!”
“好。”
圆缺和沉香,看到苏漾时吓了一跳,沉香兴许还有些疑惑,相伴最久的圆缺,一眼就认出来,确是苏漾无疑。
她急急说道:“沉香,你给王妃卸妆换衣服,我去烧水。”
“可……”沉香迟疑的抿着唇,声音渐渐哽咽:“可王妃……她…她是不是……”
他们说这是苏漾,李潜和圆缺总不会认错,然而此刻的苏漾,身上穿着的是死人用的寿衣啊!
这是不是意味着……
她控制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王妃!王妃是不是去了啊!”
“鬼嚎什么?”李潜厉声呵斥道:“滚去请商星沉过来。”
沉香跟着李潜的时间不算短,但对李潜的害怕与日俱增,被吼了一嗓子后,人一言不发的缩着肩,往商星沉的小院去。
她怕是李潜是真,信李潜也是真。
既然他说没死……那就肯定没死。
商星沉被请来的时候,圆缺已经给苏漾卸妆完毕,随着那些五颜六色的颜料在脸上消失,呈现出一张熟悉又美丽的脸。
圆缺捂着嘴,忍着哽咽的哭声。
她还记得上次将苏漾送走,二人的那个拥抱,那时候她是将他交到沈随风手上的,哪里想到再见面会是这样。
沈随风不是很呵护照顾苏漾的吗?
他冒着极大的风险,也要将她救出去,避免她被送往官窑的命运,不正是爱惜她关爱她在乎她的表现啊?
为什么好好的人交到他手上,回来时被弄成了这副令人心碎的模样。
他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圆缺情绪激动,很难思考,她脑海中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若是苏漾出了事,她要找沈随风拼命!
李潜无论什么时候都很清醒冷静,即便苏漾躺在这里半点气息都没有,他还是异常的镇定。
他条理清晰的请商星沉诊脉,而后不显波澜的安静等待。
商星沉眸色暗了暗,缓缓坐下来。
他心情复杂,在此之前,甚至觉得学医无用——
在苏漾出事的时候,在她即将被遣到官窑的时候,他都深深怨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那时候没能帮得上忙,眼下能够帮得上忙,偏偏又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这样一想,他倒宁愿她一辈子都不会再用到自己。
不见她也好,只知道她是安康的,便足够了。
商星沉在来的路上,就被沉香告知苏漾的病症,听她讲述,确实如死人一般,没有脉搏没有呼吸,就连身体都冰凉的。
不过还是有端倪的。
正常人死亡下葬,是在七天之后,而人死七天时,身上会出现尸斑,还有的会隐隐散发着尸臭。
他凑近苏漾仔细嗅,都没有闻到腐败的臭味儿,反而是自她身上飘来的香味儿,闻了颇有些心旷神怡。
有李潜在场,他不敢贸然检查苏漾的身体,只能请求他。
床幔被拉上,隔断了视线,他退到屏风外,连一个眼神都不敢多看,只静静的看着外面的夜空,忽然顿觉可笑。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自己还能变成这样。
浪荡过境的风原来也会停留,就像他原来还会爱人一样不可思议。
李潜检查过后的结果,不出所料,浑身上下没有找到尸斑。
“所以,是什么原因?”
商星沉思索了片刻,目光落在她的脖子上,片刻后对李潜道:“麻烦王爷帮忙将王妃扶起来。”
“好。”
苏漾坐起身之后,他顺着脖子往上摸,果不其然摸到一个小凸起的地方,他忽然收紧手指,李潜一个巴掌当即打过来。
“做什么?”他冷声道:“不想要命了吗?”
“喉咙里面有东西。”商星沉抿唇,李潜那一巴掌打的不含糊,他声音也冷了:“需要取出来。”
“这是症结?”
他有心不理李潜,李潜自觉识趣,没再追问,只是配合着他,他捏着那个小凸起,而后掰开她的唇,借力往外推。
一个小药丸被顶了出来。
李潜伸手接住,商星沉将苏漾交给他,接过小药丸,捏着看了半晌,才道:“她有反应没?”
他赶忙去触碰她,呼吸由无到有,只是很虚弱很缓慢,身体依然冰凉,人也毫无转醒的迹象。
“没有。”
“想让她醒过来,还需要引子。”商星沉说道:“你应该知道去跟谁要。”
李潜点点头,关切的道:“没有引子的话,她能醒过来吗?”
“能,但醒来也不是以前的她。”商星沉道:“这种东西叫往生丸,正常人服下会状如离世,无脉搏无呼吸无心跳,若用引子将其唤醒,则在半个时辰内清醒如初,生龙活虎,不用引子倒也能醒,但要等上足足三天,而在这三天之内,关于过往种种都将如云烟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不留痕迹。当她醒来的时候,是全新的她。死而复生,宛若新生,是为往生丸。”
“何意?”李潜琢磨着:“失忆?”
“差不多,但比失忆更彻底,其他方面也有可能会受到影响。”商星沉严肃的提醒道:“一个不慎会影响心智,甚至包括身体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