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风冷,呼啸在山野里树梢上岩壁头唱着歌。
许是病中虚弱的缘故,神女恋上了这样的感觉。听酌墨子唠唠叨叨地说话,听酌墨子哄小孩子似地哄她吃饭,听酌墨子唱不知名的小曲哄她睡觉,早晨又听她唱山歌似地叫自己起床。
"太阳上到窗户台子上了,你怎么还赖在床上?"
"太阳上到柳梢头了,你怎么动也未动一下?"
"太阳照着你屁股了,你能不能起来呀?"
"看,把被子都动用到了地上了吧!睡相太糟。"
"你一会儿说我不动一下,一会又嫌我乱动把被子动掉地上了。你说我到底动还是未动?"
"就会跟我磨牙,有那打牙的功夫早就起来了。"
"哪里呀,人家不是生病了吗?况且动一下嘴,哪里能跟动全身的力气相比呢?"
"我哪里说得过你呀!"
"我躺倒在床上,最恨这张嘴了,一直唠叨个就没完。我在床上早就发誓,一起床,就去缝住它们。"
按照以往,神女一定会偷偷摸摸蹦起来,蹓至她的跟前,蒙了她的双眼让酌墨子的双手砍不下去劈柴,她必定扔了斧头,又怕斧头砸了粥儿的脚,所以就不敢扔——
所以只得一只右手把斧子举了多高,另一只左手就巡摸着神女,骂:“你只知道倒捣,炉灶里又没煤,一早上起来咱们三个喝西北风去?!”
"你只管劈你的柴。我捂住了你的嘴,又不是捆绑住了你的手。"花粥当然有的是这套说辞,不过酌墨子早已习惯了花粥这种两面派,外面冷若冰霜,回家至亲的人面前就现了原形。
"我就说哪里说得过你呀!"
妩媚的秋天或冬天的阳光,澄澈地照曜着酌墨子的脸颊,红红地是那种朴素却踏实的感觉。
酌墨子斧子举到半空,回头,见神女慵懒地蓬松着花髻头,从粥儿头上揪出一丝东西来,粥儿就双手掌去接过来,有的没的看一眼。
"怎么还会有这劳什子?"
酌墨子一把夺了,又好似捏了一个烫手山芋,迫不及待又扔出去;可惜那丝花瓣儿萎缩在手指上,甩也甩不掉。
气得酌墨子扔了斧子,跑进厨房,硬逼着花粥拽着她胳膊帮她把那东西甩进火里,看着它在火中一点点枯萎变黑才松了口气。
"怎么大点事儿。愣愣逼迫着我出了一脑袋汗,你看,酌墨子姐姐。"花粥坐炕头上喘气,脸刷白。
回看那酌墨子脸更白,她把门吱呀掩上,眼光在院子里逡巡了双几个来回,才正色说:"神女我只警告你,那是合欢草的花儿…"
"我当什么呢?不就一瓣红花吗?我看跟菊花也没什么分离呀。"神女一双大眼睛静蕾一样看着酌墨子说。
"哪里!那花儿是一个组织,我也不是很知道。合欢草是一个组织。粘上谁,谁倒霉,五六年前天元国皇帝就焚书坑儒坑了几千人……"
一味沉迷于酌墨子关怀备致的口气中,醍醐灌顶,由着性,撤着娇,发着嗲。原来每天像老虎一样硬梆梆撑着个脸把自己打扮成英雄铁汉一样;如今软绵绵塌陷了壳子成了纸老虎一般。
醒来的花粥有点弄不清楚状态。平实均白的圆形洞顶,她左右望望觉得确实是一个洞顶。自己却躺在一块会发蓝光的石头床上,当然自己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被包裏了个遍;肚子隐隐作痛,仿佛有一块硕大无比坚硬无比的铁杵横亘于腹部,整个身体也僵硬化成岩石一样壁立。花粥想着可能是前几曰饮食不调,肠胃功能紊乱之故吧。
"山上水硬,总有些水土不服吧。"一个女子,个子极高的女子,在床的另一头瑟瑟缩成一团。花粥看过去,那女子动也未动,好像没醒,正兀自纠葛在自己梦里的疼痛中。那边又有声明道:"是,对,水土不服"。
"知道了。"神女又回答。
可那边又没了声音。
神女笑着去看,那女子靠在自己重重被子之外,翻了个身,因为她个子壮些,这隆重又隆重的翻身之后,却没有了下文。
"火,注意火。"那女子含含糊糊又说。神女终于确定她醒了,循四周小桌上去擦着洋火,点亮煤油小灯。
"火,注意火。"那女子粗鄙的声音又说。花粥知道她是怕油星儿溅落到被子上,把被头拔了拔。
"火,注意火。"那声音还说。
此次神女又确定她确信那个家伙没醒。不禁暗笑道:"怎么老是火?"那边接道:"我是烧火的,当然要看好火。"
神女不禁失笑,这哪里来的,真乃一奇人,说梦话有条有理,而且还能跟别人对话。想来烧火丫头都起得早,打着瞌睡烧炊事所以经常是半梦半醒之间,也比不得去希奇。
神女起来准备去解决肚子的事情,听见有似乎类似于小鼠的"吱吱——"声,好像是在咬木板;循声望去,声音又消失了。
那声音又"吱吱噶嘎——"在背后响起来,神女僵在当地,慢慢回身,才发现声音来自那人嘴里。夜深露重,她突然想起来,那小贼方子虚就是喜欢睡觉打牙。
花粥穿着合适的夹袄。绕过蓝床偷偷看过去,虽然说他穿戴着粉衣花袄,她还是第一眼认出了他,脑子里峰回路转,他是傲无邪,竞在睡梦中从嘴角曲折爬行到眼角,呈现出一个漫长的微笑来。花粥恍若惊艳当场,那笑容如此明媚,亮丽和惊人。当"惊人"这个词在自己脑袋里出现时,花粥心里一愣怔,为什么会是"惊人"呢?"明媚亮丽"可能是因为久居病中眼睛里看得到的只有灰色的屋檐和寂寞的土墙,仔细去看那张原本精雕细琢的脸会异常地让人感觉亲切也未可知。
花粥怒从心起,恨得牙痒痒。原来刚才一晌贪欢,酌墨子的归来只不过是一场梦。
正欲动手。
却听他与自己说话。说得好像仍然是:"火,注意火。"花粥轻啐道:"你倒算是克尽职守。"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出没此处,自己倒需要他来看火。
崖洞里漆黑一片,洞外老槐树热情得快要把腰弯折地欢呼。
穿过一个拐弯,热气扑面而来。面前一字排开五六笼小火炉子,上面每个都热气蒸腾着一口小锅,羊肉汤的香气扑鼻,某种红枣枸杞黑糖姜茶的味道,小鸡炖蘑菇的鲜鲜味,一古脑儿扑面而来。
山里的厕所一般在院子正庭的偏西南的角落,花粥向那个方向望远果然有物黑黢黢苍凉矗立,出来时间由于害怕,地形又不熟,一个趔趄,又被石头绊倒。
花粥一声尖叫,声音及后来传回来的回声,在山风的呼和中阴森恐怖;接着又传来几声"噢噢——"的悲鸣,那几种声音交错混杂于倒伏于地上的她听来无疑于接近的索命的无常。
跌宕奔命回洞。
须臾,仅仅须臾。只是一个迷糊,肚子又开始绞痛不已。
"咕噜噜——"响个不停,想来又是夜冷受了凉。花粥腻腻歪歪忍不住,就只好又冲了出去。
黄金色毛茸茸的光团,厕所墙上,喑哑黑暗中,灼热人眼睛。
仔细透过竹篾的小眼儿看进去,里面一个异常热火的世界,那些小虫儿蛹动作着毛茸茸的屁股,熙熙攘攘地热闹着一个原本不属于她的热闹世界。
睁大着眼睛,风吹动耳边的残发,轻盈盈地上下翻飞,有几绺甚至随着风戏谑地钻进了竹篓里,惹得荧火虫们一阵狂躁。
她伸出手指,尝试着去捅那些攀爬过程中不小心漏出竹篾眼儿外的屁股,把手指举动眼前很近,看返回来的手指上是否有荧光…
隐秘地风中传来某种令人大不安的信息,某些风儿,或者某些身边的树儿,还许是周边空气中某种灸热的温度…总之莫名的心里的那只小鼓又不失时机地敲起来,一阵儿咚咚乱响。
一分甜蜜,一分紧张,还有期待,几分弄不清的羞涩难当。
好奇怪,总觉得有一个人一直环绕着自己,那个人就在自己身旁的某个空间里,花粥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
但,她知道他在。
于是昂头,慢慢腾挪,仰向天空。
五脏六腑沉溺其中,心儿亢奋得一阵狂潮。花粥在接着贴进那个人的空间里,血液静流,呼吸新鲜的气息,所有不通障碍也不疼了,也忘了害怕,整个身心就在这兴奋狂喜中全忘了自我。
早暗许了好久,也珍藏了好久,也纠结了好久,今日全都豁然开朗了。有一个人在自己的生命里即将回来了。
花粥对着苍茫的山野喊:"你是谁吗?不管你是谁?出来呀!出来…"
除了惊飞鸦雀几只,扑椤椤狂飞出去,山野里并没有人回答她。
她很惊异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血流通畅,如同原来凌讯阻塞的河道,如今全部四通八达,畅通无阻。自己的全身血网,从头到尾都如同千万条欢快的小溪,所到之处一片欢歌笑语,载歌载舞,原有腹部的伤,还有诸多伤口已然全愈。
身体在庆祝自己的新生。
她记得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前面自己四分五裂如同被车裂的身体如今四体安泰,飘若升仙。
但是接着就有了一个问题,总是在空暇处自己耳边总会想起那个小贼的声音……
自己耳边却及时想起一个宠溺的声音:“你的血,都是我的。你还往哪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