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木心低下头,看着屋影苍白的脸,乌黑的头发顺着她的肩头,微微的颤抖着,脖子上,一圈的乌青,手上,鲜红的血渍,污垢尽染的裙上,染着雪的乌垢和发黑的紫酱色血迹。
门被打开的一瞬间,西边的月光正好直通通照进来,无数光柱里舞动的精灵,晃悠得程木心的心,猛然的被揪住一般,那场人间残剧暴露了它最终的结果。
“嗯。同为女人。你竟然将她折磨成这样?!”墙上仍然被绑着的木心冷哼一声。他本来不想说话,无奈一眼看过去,心里就埋怨屋影,你不是惯会靠抓乖弄巧吃饭吗?怎么一句话倒要去忤逆太后,当今魔珏国一家独大,就太后一个人说了算。
说起来也算机缘巧合,本来自己与屋影出了那邪靡乱斗山,就路遇了探山归来的三小只,三人还没怎么说话就见山侧崎岖不平的马路上一辆马车癫狂而行,两人就扑了上去,一番苦斗,战胜几个来吸血的怪物,就救下了花粥。
三小只单手摸了花粥的脉,皱纹想了半晌,才想起来有一眼窖洞,内有蓝石可降火去燥,又觉两个男人终有不便,就带了屋影去。所以那些衣服终是屋影那个女子帮神女脱的。
所以当后来见神女要死了,自己要上太后养心院去问那小贼时,屋影就跟了去。
不想,这却成了灾难的开始。
那个打手虽是个女人,却叫做黑髯爷的,她的手搭在屋影姑娘手臂之上,另一手拎起裙子的角儿,唯恐地上的灰尘儿或者别的什么沾上去。
“舌头没了!可还想乱讲话……”她低沉地问。气得发抖,鄙视中满腔悲愤。
屋影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自己的肩膀,似乎害怕一松手,老鸨儿的吐沫星子就喷到自己脸上,顺便把自己抽筋拨皮打入地狱轮回之所。
“嗯哼!”屋影气若幽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尘土味,这一波子人进来,肆意卷地了地上的灰土,岂不知自己是离这灰尘最近的人,她只好咳咳,咳了几声,一字一顿,崩出一口唾沫,飞了那个人一脸血沫子。
“嗯嗯……”黑髯爷满脸痛惜:“啧啧……你还是看不透这人世间。你大概是戏文看多了……小姐跟公子后花园里定了终身,从此金榜提名时,洞房花烛夜……你的人生就如那烈焰烹花,幸福到了顶点?”
屋影眼中不解。
黑髯爷道:“怎么,跟了我们爷,你觉得恶心?”
程木心墙上不能做声,但听出这话蹊跷。谁?黑髯爷的故事里怎么还有一个“我们爷”。
屋影不能说话,从木心的墙上看过去,四周一片漆黑,他有些奇怪,最近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时候,怎么春夜却越来越长了的感觉。
从救花粥的三更天,才到养心院的四更天,再至现在,怎么也该有两三个时辰,可为何却总不见凌晨,也不听得更鼓报时呢。
好在那个黑髯爷见问讯无果,也就走了。
门“呯……”一声关上时,自己又偷偷等了一会儿。确定周围无人时,他才摸出去,当然这墙上曾经绑过方子虚那小贼,绳子虽是结实的,但无耐小贼早已把铁钉子的底座给掏空了,所以自己辗转几下就知道了当日方子虚之所以在墙上来去自如的秘密。
只是方子虚用虫子有这般本领吗?
但屋影的神情迅速让自己心亏无比。月亮豆芽似的还在,微弱的光线下只能感觉到,她的呻吟好冰凉,她的双手像两根葇柳,软绵绵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倏然间,脑海中千回万转,竟是一幕幕不堪的回忆。都说人在快死的时候,会看见最在乎的人,而屋影也是一样。回忆中有模糊的爹娘,把自己抗在肩上,集市里的人头涌动,蜿蜒曲折的人流像是一条曲折的河流。
“屋影姑娘,屋影小姐!”
果然这个人还是这样叫自己。
她苦笑一下,两片嘴唇干裂加上血迹粘连,它们已然分不开了。她不能像以前那样埋怨他:“一会儿小姐,一会儿姑娘的,你也不怕闪了舌头。”
见那个程木心,晦明晦暗的光线中那个身躯虽说很伟昂,眼神儿却很飘忽。他犹如月亮微弱的背景下,快要融化的一团积雪,寥寥烟雾中,缓缓地升腾。
“屋影。”程木心凄凄哀哀地跪在屋影的旁边,由于见她浑身伤痕,每一处所见都触目惊心地刺痛到他。
他似乎应该觉得自己对她的称呼会引起她的非议,所以他迅速变了称呼。
这一声呼唤,夹杂着内疚和后悔。
“你很疼,是吧?”木心知道她不能说话,只是想安慰她。
只见她先点点头,旋即展颜一笑,这一笑简直就是要了她的命,因为腮帮子和舌根及咽喉肿痛流血,使得她每咽一口血水下去,整个身体就如临大敌,痉挛变形让她胸高两尺,方能咽下去。
所有这一套动作隔不上一刻钟倒要来上数回。
这数回中间,平静的时候她还会不忘对木心展颜一笑,免得他担心。
木心终于忍不住伸手垫于她身下,如捧着一抹仙晨一样,把她慢慢挪倒自己怀里,以尽可能让她舒服的姿势让她躺好。
“狎妓出逃?”程木心也只不过没话找话,借以表达自己心里悲疮很久的一个疑问:“法无定则,全凭当权者的权杖。天子,太后,以强凌弱,国何以为国?!”
没想到屋影居然无力痪软之中,用力伸出一只右手来,木心忙伸手上去扶住它,那支手却伸出大拇指来,其余合围攥成了拳头。
她在给自己点赞。
“在下不敢!”木心即刻紧张地说:“只不过,屋影你是一个弱女子,这样的法度,颠倒黑白,是对尊严和众生的严重摧毁,亵渎神明,姜央神是不允许的。”
屋影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木心,好像是在问:“你在担心奴家?”
“是。”木心毫不掩饰自己对屋影的关心,他是真的被屋影从未被自己所见的柔弱与坚强的气质所深深的震撼。
屋影顿了一下,探究地看着他的木心哥,似乎想要看清他眼中到底是怎么样一种情愫。许久之后,她才幽幽从鼻子里叹了一口气。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那双阴鸷而带着心疼的双眼,忽然怎么觉得有人派人把她打成这样,却仿佛成就了这个屋影,原来的那个屋影虚无缥缈说着惯于奉承巴结男人的各种甜糯软语,句句倒引自己倒胃口。
现在的屋影不能说话了,倒显得不是那么急攻好利,也没有那么显得那么真假难辨。
“此事之前的你。至少衣食无忧,虽然说不上是多么光鲜靓丽的女人,但至少可以穿着比如这样的华丽衣裳,在温暖的屋子里踱踱方步,看看你喜欢的书……”程木心起身,好像是蹲了一下,蹲得腿麻了,但他依旧没有动,“这个人嚒?”他摇揺头,想起了酌墨子,那个绝决的毫无留恋,慷慨赴死的女子,他不敢再对任何一个女孩子稍加有暧昧不清的言辞,他怕人家再误会,怕这个屋影误把自己的同情当成别的,又不赶拒绝的太明显,就道:“世间情爱之事,大抵至少要两情相悦。如果不是,那就无异于开水浇花……”
屋影闻听此说,一下子挣扎起来,起又起不来,腊黄透明的一张脸,几经波折才算是被仰了起来,话又说不出来,“哦哦——”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她翻天覆地的倒要咳了几十声,几百声,哇地一声就把刚才咽下去的血水,如数都吐了出来……在她吐的过程中,她仍就紧闭着双唇,她不想让自己心爱的木心哥看到自己半截子舌头的丑陋样子。所以其中大部分的血水都是从鼻子里涌出来的,返流回去,就呛到了肺里。
所以,新的一轮地动山摇的咳嗽几乎要藏送了她的命。
“嗯——对,说得极好……不要说那位奸夫本人,一字未吐;即便是山盟海誓,诅咒跺脚又如何……这春风十里日日上演着一幕幕悲欢离合的折子戏……三十几年了吧,又有哪个是真的白头到老,死生契阔的结局——”
窗子边不知何时,黑髯爷折返了回来,看着木心,看着他躲闪的目光,嘴角上的鄙视之情把自己的嘴巴都要撇歪了。
“我,我……”木心艰难的开口,嘴唇已经因为缺水而皴裂,喉咙中是一片火热焦灼,火辣辣的疼,口干舌燥,让他说话特别的艰难。
“我个屁!”窗外有一个声音突然暴了一句粗口。突然“喵!”的一声,数声野猫午夜狂欢的叫声……
“叫春?连猫都叫春,谁见他们成双成队,如大雁,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死的——滾……滚……再不滚,仔细我撕了你的皮……”黑髯爷挥了挥手,早有两个门口立着的打手,奔驰出来。
黑髯爷满脸的鄙夷不屑,最终却说了一句:“潘金莲只是真心,哪里晓得西门庆屋里头,早有十几个老婆先吃着醋了呢!”这黑髯爷原来在这春风十里还跟程木心一起共过事,以前倒见他就有两个女子与他相热,如今他犯了事,所以就不便明说,怨怼愤恨不已罢了。
“左不过,又一出折子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