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的时候,师傅目光呆滞,目光一味地投向栅栏掩住的那堵破墙,呢喃道:“我卜算子该走了……阎王叫你五更亡,你不敢天明来报到……”
仿佛回光返照,师傅的话越来越越清晰,开始时何东庭还安慰师傅几句。
饭菜摆好之后,简单的小桌子上,摆了“什么”叨来的一个手拎的那种铝饭盒里装满了糯糯的粳米粥,里面夹层上两个扁盘子有两样小菜儿。豆芽菜,土豆丝儿之类的。东庭给师傅披上衣服,确定他不会着凉了之后,才牵着他的肩膀按他躺下。
坐下后,直接就开始服侍师傅大快朵颐了起来。
师傅的思想像海水一样退去,露在外面的欲望就大张旗鼓起来。
“恩,这个真好吃。”想不到大晚上的还有卤鸭,关键是味道也好极了。“你这小小书呆子,最近在这魔珏国,还混得不错吧。”
师傅精神好的几日,东庭与师傅唠家常,早就告诉了他,酌墨子自是把自己当成了望乡的象征,别的没有什么的。
师傅吃得满嘴是油,不亦乐乎。见东庭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而停下了筷子,他嘟哝着说:“嗯……你肿么(怎么)不吃啊?”
非让喂东庭吃米。
米掉地上一粒,那家伙吭哧憋肚,在地上躬了腰污泥中,捡了半晌,才得。
师傅那边的手居然还举着,非要给他推动到嘴里,好像自己还是襁袍中的婴儿,呱呱坠地,嗷嗷待哺的样子。
他有些扭捏。
师傅浑身一僵,夹着鸭肉的筷子一顿,一下子就停止了所有动作,只知道傻傻地看着眼前的徒儿。
“你……”何东庭筷子上的鸭肉掉在了桌上,他的身子向后退了一点,与师傅二人拉开点距离,师傅却说:“我,自己来是甚好的。”
他狭黠一笑又说了一句:“其实,师傅才象个小孩子呢!”
是呀。
应该还是傍晚时分,只不过天气阴暗,显得犹如夜晚。窗外一阵阵尖锐的叫声……
守灵,因为何东庭说,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亲人也走了,大概那边的世界好得很吧,以至于他们一个个的去了就没再回来过,一个也没有,一回也没有。
甚至于一个梦都不曾有一个人给自己托过。人都说人极端想念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就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可是都没有。
昨晚上我就挨着师傅躺着,真的,木心哥你不知道,我一点儿也没有害怕。世界上的人众多,芸芸众生之中之不过有这么一个人愿意守着我,这屋子很破很冷,没有人愿意陪着你。
只有师傅这一个,为我哭,为我笑。你不知道夜晚的时候,我们俩个抵足而眠,有师傅隔着被子传过来的温度,我才会相信自己还活着,有一个陪着我一起呼吸这个世界冰冷的空气,你说我很自私吗?
“你不自私,我们,花粥,酌墨子,大家都是你的朋友。你忘了,酌墨子是把你当成故国的太子来崇拜的!”一边往火盆里烧纸,和何东庭一起披麻戴孝的木心,不断地安慰着他:“其实,你还是应该感到庆幸的,因为你还有爹娘可想念,而我却似个弧儿,早年的记忆就只有圣主捡我回去……”
“咕咕叽,咕咕叽……”
是秃鹫的叫声!
何东庭又问说:“我很自私吗?”
这次程木心并没有回答他。
他三年来就只做了一件事,观察天相和观察这“清水阵”,好在这两件事情有一个共通之处,都是凭借他的隐忽和耐力,当然这个性能也是程木心也不差。
这不,屋子外面三个山坳便是自己左右权衡三年,方才选定的“观寮点”,这个点是上好的进可攻,退可守最佳位置。
程木心第一次见何东庭时,并不认为他是个胆小之人……
现在于心底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了,与自己一样无父无母的孤儿。
放眼望去,何东庭个子很高,却很小的一团,天地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那小小的一团,匍匐着,如同他只是天地之子。
是的,那个秃鹫还在清水镇牌坊楼后面的,若干隐约的树后,觉得它随时会鸣叫着俯冲进波涛汹涌的众人内心……
东庭害怕的一个劲儿的颤抖,仿佛全身被装了个机器,抖成筛子了。几日未尽食,又遭遇失去亲人的痛苦。
程木心说:“别怕,以后咱们只是好兄弟,有苦同吃,有难同当,当然还有有福同享,明天我把禁军里不当值的弟兄一并叫几个来,你只管甩你的孝子盆,披麻戴孝,好好哭一下,为你师傅送送行——”
他的意思是说,入殓,钉棺,起灵,等等殡葬事宜你都不用管了,自有兄弟为你担着。
“嘟嘟,嘟——”先是三声。
等了一会儿,没有了。
“嘟嘟,嘟——”凝神静听,却又有了。夹杂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傍晚的阴风阵阵,雾霾严重,影响着两个的视线。程木心害怕起来,是的,这里有个瘟疫鬼的基地没错,从上一回春风十里河中发现一颗骷髅头开始,这东西就呈现了泛滥成灾的趋势。
这清水河镇附近山民不断地向衙门报告,镇上的人口越来越少,总有好人家的孩子失了踪,尸首全无的。
面对这一切,自己干着急,真乃英雄无用武之地,这是三小只师傅,巫婆婆和已经牺牲了的仙雨儿,他们的本行。姜央神教里广为流传的治疗方法就是,药,神药,巫药这三个级别,这就是为什么自己昨晚上冒着极大风险去练小册上内容的原因。
程木心细声道:“何公子,请你勿必节哀顺便,人死不能复生。保重身体要紧……”奇怪的是他冲黑暗烛光飘忽中,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的生机。
“我何徳何能,师傅您真是折煞徒儿了……”师傅半夜咽了声,可这咽气的过程太过艰辛,让人不由得唏嘘感叹,生命之艰无异于逆水攀岩,不知道为什么。长期忧惧加之生活困顿,导致他的身上阴气湿寒气息过重,师傅长期受湿疹,红斑狼疮,青光眼眼疾,羊角风综合症等众多疾病困扰。它们轮番轰炸,那口气息久久徘徊。
这件茅草屋,风雪早已压弯了房顶,使得那里的一个大洞,越来越大。如今倒好似天了天窗,有若干只秃鹫上下翻飞,偶尔还停留在枝挜纵横的那个断口之上,灰褐色的眼睛盯着檐下的三个人——
何东庭问:“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去。”
“他们就在你的……后面,书呆子,你快闪开……”这句话太过用力,因为太过担心同伴,终于要了他的命。毛骨悚然间,东庭如芒在背,脊椎从上到下仿佛被人町了针,有个人,一边朝他脖子上吹着气,一边一个一个地拔了出来。
一根……
又一根……一个鬼影一步一步隔了何东庭,另一步一步隔了给卜算子穿丧衣的程木心。
丧衣,十一层绫罗绸缎穿上时,师傅的遗体已经僵硬,一张嘴突出去,成为一个圆形,仿佛对着东庭背后之物在怒吼……
屋子里面太过灰暗,油灯影儿去看,两个人虚惊一场,安慰着彼此之时,那盏油灯扑刺刺摇个不休,奄奄一息的,就灭了。
两个人乱成一团,就又去找火盒子点火,捻了个竹篾子点,点也点不着。
“滋拉——”一声焖雷。春天总是雷电多一些。
一声闪光的影子游龙一样亮了天际……
一排排憨态可掬的影子映射到了地面之上,地面上铺满了纸糊的屋子,纸人纸马。这东西倒不缺,师傅生前就是做这些的,早早的就给自己预备了很多。
所以一开始阴影并不是很清楚。但是……
七个影了排列行进的步伐过于整齐。整齐到他们的间距一样大,步伐过于单调,没有起伏。
领头的那个人衣袂飘飘,暴风几度把他们的衣服掀向左边,再掀向右边。
剩下的给人感觉那东西如果算是人的话,身量顶大是小孩子,小到婴儿的身高。
他们集体闪电中行走,没有着地,衣袂上下飘飞,他们全在空中飘着。
木心嘴里念叨:漆黑的夜里走着七个漆黑的人。一个类似赶牲灵的,一前其余在后,一高六矮。七个,七个…
手没有被取下,说明脑袋没有指挥它们被取下来,甚至潜意识也没有指挥。因为大脑的总部里在进行激烈的高难度的衍算:首尾两个有步伐,而中间其余的人感觉就没有脚,不,更有甚者是没有一点儿腿。
依次又出现了六个。
前边拐角处,电闪雷鸣时,寂静无声的黑色的背影,裙裾飞舞的巨大黑色轮廓的重叠。狭窄幽长的街道,细碎凹凸的石板路,狂风卷起迷漫看不清的前路…
“七门道师傅?纸钱,纸马……那东西从哪里来?七个……加六个,再加,一?”何东庭的心死了。一个声音,那是他地上的一团烂泥中昏迷之前唯一的意识。傍晚时分天光甚好,天地交接之际,青白蓝绿一条条,一道道,边缘模糊不清;却映照彼此脸上阴光万丈,满目苍凉。
“你看床上——”程木心那个声音又说。
何东庭屏息凝神倾听自己的呼吸声,缓了一口气才问出话来:“你……把我师傅运哪儿了,那个谁,谁!”
他一时气愤,语无伦次地竞忘了程木心的名字。
“不对呀!十三个加一个!你想一想。”
“十三,加一!”那个何东庭如同快死的鱼,才泛了过来。颓然跌落在冰冷刺骨的地上。
“我买了一张通灵券……”何东庭说:“他们来收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