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封信,写给谁,我还没想好;因为我可以是任何人,我也可以寄给任何人。
我是谁,我是一条无名街上长大的孩子。
我可以是男孩,也可以女孩。
我可以是一只猫,我可是一床被子,一扇百叶窗……
我的女主,她已经沉睡了十年。十年,这是一个漫长而短促的过程。
人的思绪混乱,每天都会想到各种各样的事情,但这是闲人做的事情,这是文字工作者做的事情。
忙着偷面包的人满脑子面包。他自顾不暇。
一天24小时,我们能够花18个小时去构思自己的世界。
我进入了她的大脑,这条街还是繁华的十年之前。
因为十年之后就已经落魄了,像个门可罗雀的酒店,像个扔在潮湿巷口里已经损坏了的落地广告灯箱。
科技的飞速发展淘汰了这种街道,所有人都向往市中心的商业广场,潮湿的街道像是跛脚的老汉,一口一口抽着旱烟,苟延残喘。
她好像不止花了18小时去乱想。
她的24个小时,都花在这条街上。
这条街弥漫着炸鸡排的香味,这已经是很新潮的味道了。
回到沉睡中的她的十年前的记忆,唤醒她,这是我现在要做的事情,但很可能,我也会迷失在这里。
因为我看见了我们小的时候,她八岁的时候,我十岁。
那是我爱上她的第一个年头。
我也爱这条街,如果可以,我也愿意留在这里,哪怕折寿十年。
蓝鲸,她的名字。
海蓝时见鲸,水一样温柔的名字。
四周有物美价廉的粉面摊、小型的诊所、亮着暗靡红色灯光的美容美发院。青石板路潮湿,地沟缝里积着一些潲水废水。
是圣诞节,那天下着大雨,粉面摊里用来煮面的大桶锅里升腾起的热气混在雨里。
穿着银色棉袄的大姐姐打着一把黑色塑料长柄伞背着厚重的书包回来的。
她今天离开这条街的时候没有带伞,是在外面临时买。
刚从学校宿舍里回来的她其实可以借一下同寝室的室友的伞,但是我知道大姐姐不喜欢那个室友,就算下了大雨也不愿意借那个女生的伞,宁愿自己花钱再买一把。
她是个很倔强的人,不喜欢的人她永远也喜欢不起来,即便她可以和她的室友聊得风生水起。
她脸上残留着外面的冰冷气息,进了这条街也没有缓过来。
大姐姐的身上又很多人没有的品质,这种品质大多属于机器人的,冷漠、凉薄、不懂人情。
她没有心去打理那些人情世故,却总是被当做内向、文静、不爱社交。
路上全部都被堵着,所有的伞,所有的人,所有的车。
大姐姐还咳嗽,她穿过摩托车和汽车后排放的尾气,沉重地走进大楼里去。
风尘仆仆。
八岁的蓝鲸很向往这个大姐姐,她说她要努力读书,和大姐姐上同样一所大学。
大姐姐却笑着告诉她,这所学校不需要努力学习也可以上。
可是当时大姐姐也是考起了一本的人。
说完,大姐姐又变得面无表情,但那种灿烂的笑,她又可以随时拾起来。
“酷!”蓝鲸说:“姐姐真是太酷了!”
不知道八岁的蓝鲸是不是真的明白这种酷。
大姐姐累得把长柄伞挂在自家门前把手上,腾出手才缓过来开走廊上的灯。
大四了,她刚从学校答辩回来,接到父亲电话,赶到爷爷家吃饭,虽然她父母家和她爷爷家只是对面楼栋的关系,一个在二楼,一个在七楼。
她没有门钥匙,得给她爷爷打电话让她爷爷来开门,因为就这样敲门爷爷是听不见的。
她打通电话的时候,延时灯又熄灭了,仿佛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藏着许多哲学。
阴霾,疲倦,人类或者蚁族。
楼道的灯,声控或者按键或者触摸,明或者灭。
黑色的塑料长柄伞上还挂着雨珠,门被她爷爷打开。
这是一位年迈的老人,虽然不是唤醒蓝鲸的关键,但说不定能唤醒其他人。
我家住在大姐姐家楼上,蓝鲸住在我家楼上。
楼上水压不稳定,时常停水。
我的身体在蓝鲸的记忆里,可以任意穿梭,进入十年前的我的家,我忽然感到了一阵陌生。
我来到我的书桌,这木桌一直伴随到我大学住校,在征得我同意之后成为了放置东西的台子。
我想起了我趴在桌上刷手机时候的样子,某件事发生的时候,被很多人的言论刷屏,当时我很不屑于这种行为,因为他们这样做,是给不了那些人教训的,纯粹是大家自己给自己找存在感罢了。
我不记得是什么事了,总之是跟某位科学家有关。
我发了言论,说他怎样都与你无关。
结果有人说我自我意识过剩。
什么是自我意识过剩,我不知道,四年了,我至今不知道什么叫做自我意识过剩。
当然,他们也就敢在网上这样说一说罢了。
有社交障碍的人群更加愿意戴着面具和其他人沟通。
或者面对万象浮生,他们根本不愿意开口说话,只愿意静静地站在电脑边、地铁站里或者一朵花旁边。
看着那个孩子把花摘下,然后看了一会儿又随意地丢在地上。
我抬头看到了房间里的镜子,我的脸上戴着一个小丑面具,但这个面具和我并不相配,它比我的脸大了很多,有两行东西从我脸上滑落,这让我意识到这是泪水。
但这不是我的泪水,是面具的泪水。
我曾向往高楼,但所有的楼层都高了,也就没有高楼的感觉了。
现在雾霾在我身边,我也感觉不到了。
推开窗户,面对也是一栋十四层楼高的房子,棕色老式砖土墙,窗框里灯火通明。
对面楼同层的住户是一位八十岁的老人,和他五十岁的儿子相依为命。
他们一人喝一厅啤酒,然后聊起六十年前、四十年前的事情。
八十岁的老人聊起他的初恋的时候笑得令人艳羡,也红着脸。
他完全没有想到他的初恋其实就住在他的楼下,当时也开着窗户,坐在窗边,听到了他的回忆,也不禁脸红起来。
不知道四十年后,我和蓝鲸会不会也是这样。
如果选择一厅啤酒,我会选择黑啤,有人说黑啤很苦,但我觉得黑啤是最甜的。
蓝鲸的家其实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温馨,她的父亲长年累月不着家,她的母亲也只在人前对她好,人后便冷落了她。
父亲不在家,母亲总是带各种各样男人回家,但母亲从来不在那些男人身上动情。
蓝鲸知道自己的母亲出轨是不对的,但她还是觉得母亲好酷,她能潇潇洒洒地让那么多男人心甘情愿地到她家来。
别人都说母亲是妓,蓝鲸也毫不在意,妓是被生活所迫而无可奈何的多情女人,她的母亲并不是。
原来在蓝鲸眼里,只要不对人用情,就是酷的。
我爱蓝鲸的第三个念头,我升了初中。街上美容美发店倒闭了,要改成了便利店;蓝鲸放学回来的时候出了车祸,变成了植物人。
所以在她的记忆里,一直没有便利店的存在,美容美发店里的老板娘也依旧那样风姿绰约。
感慨良多,我终于见到了编织这个梦的十八岁的蓝鲸,她原来就坐在她的家中,坐在轮椅上,面容憔悴。
这是我爱她的第十个年头。
我想唤醒她,我想告诉她这是她制造的幻境。
因为我爱她,但是我不知道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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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