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言看到麦彤的未接来电赶到医院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深夜的住院部比起白天多了几分沉寂，叶嘉言步履不停地来到三楼，穿过走廊，人还未走近麦奶奶的所在的那间病房，透过走廊两边有些昏暗的光线，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走廊边排椅上的身影。
半长的黑发被她扎成了一个丸子头，她坐在排椅上低着头，耳边的几缕碎发散开来，只是那肩膀一抽一抽的，似是在哭。叶嘉言脚步不停，几步就来到了她面前，随即蹲了下来，声线略有些低哑：“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一路赶来，免不了担心她，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好不容易招来出租车，还没到住院部一颗心就已经提了起来，生怕她出事，此刻见到了她，提着的心才慢慢落了下来。
麦彤这一整晚的情绪都有些不受控制。从麦奶奶被推进手术室到手术结束再到被推回病房，她的脑子都是一片空白的，在麦奶奶被医生推回病房的过程中，在看到安静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后，她那突然生了锈的脑子像是被人强行安上了发条，待她意识到手术成功时，人却已经被推回了病房。
她一整晚心惊胆战，如释重负后那种钻心的害怕便随之涌上心头，麻木地站在走廊上，看着在她面前匆忙而过的护士，那一瞬间，她才仿佛意识到了这件事情有多严重，下一刻，眼泪终于决堤了。
这一哭，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好半天都缓不过来。麦彤兀自哭着，突然感觉到面前投下来一道阴影，随后叶嘉言的声音便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
听见声音，她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反应了几秒，这才迟钝的抬起头来，在泪眼朦胧的视线里，那张熟悉的脸变得越发清晰。
四目相对间，她突然像是被人点了穴一样忘记了哭，就这么安静地看了他好几秒。
她刚才低着头，叶嘉言自然看不到她脸上是什么表情，此刻距离近了，他反而看清了。一张脸满是泪痕，一双好看的眼睛哭肿了，眼角泛红，在他看来那便是狼狈的。
见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低头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纸巾，就着蹲着的姿势，微微抬起了她的下巴，伸手替她擦脸。
纸巾轻微压在脸上传来了温润湿热的感觉，让麦彤瞬间回过神来。看不见他时还好，此刻他的脸就近在咫尺，那种可以让她有个依靠的踏实感觉顿时从心里涌了出来，后知后觉间，残存的眼泪便已经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那种无法言说的委屈包围着她，在见到他的这一刻终于忍不住了，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在手术室门口时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态给他打电话的，她也不记得自己在听到从手机里不断传来的“嘟嘟”声时到底是以着什么样的心情艰难地挂断了电话的，她只知道，他是自己唯一能找的人了。
叶嘉言耐心地替她擦着眼泪，可越是这样，她越是哭，到了最后，他干脆作罢，捏着她下巴的手加重了些力道，微微偏头，在她唇上印下了一个吻。
带着虔诚。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也是彼此的初吻，虽然时间不对，场合不对，氛围也不对，但两唇相贴，柔软的触感清晰传来时，叶嘉言的心蓦地就安定了下来。一触即分，他不舍地放开了她，而后抬手揽着她的脖子，让她更贴近自己，额头抵着她的，轻声安抚道：“我来了，不哭了，好吗？”
陌生的触感通过皮肤传到大脑时，她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叶嘉言放开了她，她还保持着被他吻着时的姿势，怔怔地看着他坐在排椅上，看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干净的纸巾继续替她把脸擦干净。
手上的动作极轻，她猛地反应过来，这真的不是幻觉，就像沙漠的尽头会是绿洲，她想念的那个人终于如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叶嘉言目不斜视，细致耐心地替她擦脸，而后又将纸巾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麦彤的情绪其实在他吻上来的时候已经渐渐平复了，只是这晚上哭得太久，再开口时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伴着浓重的鼻音话也不成句：“你……怎么，现在才来？”
康思齐联系不上，她已然把他当成了最后一刻救命稻草。可话音一落，她顿时感觉出来很不妥，眉目低垂道：“对不起，我又麻烦了你一次。”
他不答，只偏头看着她。她上身外面只穿了一件算不上厚的外套，此刻叶嘉言坐在她身边才看出来，身影单薄，低着头像是个犯了错误的乖学生。
麦彤等了片刻，都不见他答话，便抬眼看了看他，却见他突然脱下了自己的外套，两手绕过她的脖子，只一瞬，那外套便套落在自己身上。
她低头看了眼这件外套，而后又抬头看着他身上穿着的米白色毛衣，有些茫然。叶嘉言抬手替她拢了拢衣领，看着她道：“今晚温度有点低，别着凉。”
麦彤突然有些难过，“我忘了。”她是真的忘记了，何况当时情况紧急，容不得她出现任何的差池。
叶嘉言察觉出来她的异样，伸出手紧握住她的手，“不怪你，”说着，他又向麦奶奶所在的病房的位置看了一眼，这才问到：“奶奶怎么会突然进医院？”
麦彤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着的手，并没有松开，语气里却是难以掩饰的低落，“她不同意我留在C市，她生气了。”气急攻心，血压飙升，幸好送院及时，手术成功，否则，她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想起当时的情形，她依旧心有余悸。
叶嘉言闻言脸上有一瞬间的惊讶，有些不解：“你不想留在G市？是因为工作原因？还是其他？”
麦彤敛了敛眉，摇头道：“都不想。”
“为什么——”他还来不及再问下去，就见麦彤突然站起身来，而后交握着的手被她松开了，接着，他听见她温声喊了一句“爷爷。”
叶嘉言闻声看过去，便看见一个年纪约莫七十岁的老爷爷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麦爷爷迎面过来看见叶嘉言时不禁有些疑惑，转头看了眼麦彤，问道：“请问你是？”
叶嘉言没料到眼前这位便是麦彤的爷爷，顿了顿，随即牵出一个笑来：“爷爷好，我是麦彤的同学，我叫叶嘉言。”
他三言两语介绍完自己，老爷子听罢点了点头，也跟着扯出一个笑来，可到底也不清楚他的来意，眼神便不由得在他和麦彤之间打转，询问的眼神非常明显。
麦彤看着麦爷爷的表情，立刻会意，开口向对方介绍着彼此：“爷爷，这是我师兄，他是来看奶奶的。”向长辈介绍完晚辈，她又转头看着叶嘉言：“这是我爷爷。”
叶嘉言闻言，立刻礼节周到地弯腰给老爷子鞠了一躬：“爷爷您好。”
老爷子搞清楚了状况，面上突然露出了几分不好意思来：“小叶是吧？不好意思了，这么晚还要麻烦你过来医院一趟。”
叶嘉言摇了摇头，“没关系的，不麻烦。”说着，语气略带几分不动声色的试探：“奶奶身体好些了吗？”
老爷子有些发愁，轻轻叹了口气：“医生说是气急攻心导致血压升高，幸好手术成功了，不过，我刚才去找医生问了情况，说是要好好休养不宜动怒，还要多照顾她的情绪……不过她现在睡着了，多谢你，有心了。”
麦彤听着到底还是有些害怕的。整件事情因她而起，她责任最大，哪怕是三言两句都说不清：“爷爷，对不起，我不应该惹奶奶生气的。”
说着，她鼻子突然泛酸，压下去的难受因为麦爷爷说的话又渐渐涌了上来，让她喘不过气来。
老爷子瞧着她低眉顺眼自责内疚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些什么，转头看着叶嘉言说道：“小叶，你方便走开一下吗？我有点事需要和麦彤谈一谈。”
叶嘉言虽不清楚事情原委，可自己到底是个外人，再怎么样也帮不上什么忙，何况麦奶奶已经稳定了下来，剩下的，只能交给他们自己解决，“好，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的帮忙，告诉我一声就可以了，我就在外面，不打扰你们了。”
他退了出去，靠近病房的排椅上只剩老爷子和麦彤。
没了外人，麦爷爷这才敢开口问她：“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为什么不想留在G市？这个想法是早就有了吗？”
老爷子不同于麦奶奶，如果说麦奶奶性格强势，他便是那个和蔼亲切的老好人。如果说麦奶奶在家唱的是白脸那个，反之，他就是唱红脸那个。就算只是问她的想法，他也会顾及着她的想法和面子，因为只有这样，交谈起来才会有效果，双方说明白了，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对于这个问题，麦彤听罢也是意料之中的，她坐在排椅上侧身面对着老爷子，低眉顺眼得像是个犯了严重错误的小学生，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不久之前有的。”
老爷子听见她承认了，像是做好了准备，闻言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不悦，只低头看着她绞着的手指继续问：“你不想留下来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问题比起第一个问题更难回答，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康思齐，即便她如何组织语言，也没有办法说出口。
老爷子奔走医院一个晚上，面上的皱纹和疲态难掩，他闭了闭眼，又耐心问了一遍，“奶奶那边你可以不说，现在连爷爷都不肯说了？”
明明是柔和的语调，没有责骂也没有埋怨，麦彤却鼻子泛酸，眼眶突然有些湿润了，“不是的，我高考完也想过留下来的，可是填志愿的时候思齐什么也没说就让我留在G大，我不喜欢他这样安排我，我为了填志愿的事情和他吵架了。”她吸了吸鼻子，继续道，“他不同意我去C大，所以我才去找奶奶说服她的，后来思齐知道了很生气。”
老爷子闻言倒是想起了她高考那年填志愿的事情了。
那时她就拿着一张志愿表，在家好几天都缠着他家老婆子左哄一句右哄一句地愣是在报名截止时间之前搞定了她，哄回来一张C大的录取通知书。
他还记得他当时还在一边看报纸一边打趣她，问她是不是长翅膀要飞出去了，她笑眯眯地跟她说她想去别的城市看看，话毕又拍着胸/脯给他们保证大学毕业之后一定会留在G市的，不料现在……
“思齐不喜欢你留在C市？”他根本没想到这一层。
麦彤点点头，“爷爷，我知道他对我很好更为我着想，可是我不想这样，填志愿的时候他也不准我报读我喜欢的专业，他想我读金融专业，我不喜欢这样的，我不想他安排我的人生，这样就不是我了。”
大抵是没料到还是这样一种情况，他知道麦彤生性乖巧，自然不会说谎骗他，可康思齐，他倒是一向都知道他的强势，但没想到他们之间会到这样的地步。
“他只是太紧张你，”说着，老爷子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大胆的假设，可说到底只是个假设，他便没开口问她，“你们之间意见不合没有谈过？或许谈好了，你把你的说法告诉他，他会明白的。”
岂料麦彤又摇头，“我知道他肯定会生气的，我不想惹他不快。”
老爷子知道她一向心细又看重别人的看法，自然是也会顾虑到康思齐，他暗自叹了口气，伸手顺了顺她的刘海，“那你怎么不跟奶奶说？你说出来，她也知道，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他想起今晚老婆子气急败坏指着门口让她滚出去的画面，顿时心疼得不得了。
麦彤突然哽咽，抬头时眼泪沿着脸颊滚落下来：“爷爷，这件事，你能不能别告诉奶奶，我不想让她难过。”
……
叶嘉言接到麦彤的电话时，他就等在了走廊另一边的尽头，还未等他走近，便听见麦彤那不可抑制的抽噎声，哭得肩膀轻颤，老爷子更是急得在一旁不知如何安慰。
看见他来，老爷子对他抱歉地笑了笑：“她今晚情绪不稳定，我这个老头子急起来也没办法了，只好叫你过来。”
叶嘉言最不忍看她这副模样，连忙摸出一张纸巾来，弯下/身来替她擦脸，温声安抚她：“怎么又哭了？不哭了好不好，你看，爷爷都急了。”
麦彤也知道自己有时候会耍点小脾气，可情绪一上来，她便彻底收不住了。叶嘉言扶着她的肩膀，低声问她：“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许是他的这句话暂时安抚住了她，她的哭声渐歇，扯了扯衣角，语气却有些委屈：“我不想回家。”
叶嘉言扶着她肩膀的手一顿，耐心道：“为什么？”
麦彤用手背蹭了蹭脸，瓮声瓮气道：“我怕奶奶知道了又要赶我出去了。”
叶嘉言还来不及惊讶，麦爷爷却先开口了：“你奶奶当时气在头上，说完估计后悔着呢，再说你不回家你要去什么地方？再说了，我不放心。”
“我不敢。”说着，麦彤突然又哭了起来。
叶嘉言估摸着事情有些严重，眼看着这一晚上老爷子带着麦彤折腾了这么几个小时，麦奶奶又受了一回罪，他心有不忍，思忖片刻，以着征求的语气开口问老爷子：“爷爷，您看，我今晚能不能带麦彤去住一晚酒店？因为我家不在这边，今天过节也是临时过来的，若是她不肯回家，可以先去酒店住一晚？您看这样的安排可以吗？”
这晚上老爷子折腾得确实有些累了，虽然叶嘉言的安排在他听来还是有些不妥，可看着他刚才对待麦彤的样子，不免对他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他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可是——
“小叶啊，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
叶嘉言又岂会听不出来老爷子话里的顾虑，他看着他的眼睛，一脸真诚，“您放心，我会看好她的，我也不会乱来。”
麦彤听罢脸颊都滚烫了起来。
他这一句话说得太过直接，老爷子反倒尴尬了，可他话都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再打太极了，想了想，点头道：“好吧，谢谢你了，小叶。”
叶嘉言颔首，“我知道了，爷爷，我会好好照顾她的，请您放心，明天一早我再过来探望奶奶。”
他虽是这样说，老爷子到底是不太放心的，交代了几句，才肯放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