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张嬷嬷拖拖拉拉进园子的时候，已经过了日辅之时（注：下午四点），鸣翠冷笑着说：“哟，这不是张嬷嬷吗，可真是难请啊。”
任荟蔚倒是手里握着书卷，面色比较和缓。
张嬷嬷进了屋行了礼笑道：“十娘子勿怪，府里为了小郎君的病情现在是人人忙得都跟掐了头的苍蝇似的，我这还是得了空才跑过来见十娘子。不知十娘子有什么事情，若是没旁的事情，我那边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一进屋，鸣翠就把房门给关上了，张嬷嬷心里不禁有些七上八下，她站在暖意融融的屋子里却没半分惬意。
任荟蔚放下书卷，瞧着她笑了笑，看着张嬷嬷左顾右盼的表情：“张嬷嬷，我要是你，就不会盼着我任十娘被撵出府。因为那样手里握着欠条的可就不一定是我这个不太爱追债的任十娘，而是有可能是旁的什么人了。”
张嬷嬷听了心一抖，连忙挤出笑容：“十娘子，我哪里敢盼着你不好，我可是一直都盼着小娘子你大富大贵，长命百岁。”
任荟蔚微笑道：“我本来没打算收你，不过是你哭着嚷着要跟我的，即然跟了我，自然是我平安，你平安，我倘若有什么不妥，下面的人想要妥当也很难，张嬷嬷你说是不是？”
张嬷嬷心里一番计较，才咬牙说道：“十娘子，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到底要我做什么，小人可有言在先，太难为小人的事情，小人也是帮不上忙的。”
旁边的鸣翠听了“噗嗤”笑了一声，把张嬷嬷笑得一头雾水，只听任荟蔚笑道：“张嬷嬷多虑了，不过是我见下了初雪，天寒地冻的，就叫鸣翠买了几块羊肉，想让你提一块回去。”
鸣翠这才掀帘出去，片刻又拿着草绳提了块羊肉进来道：“我还真没见过天底下喊人来拿肉也拿得像张嬷嬷如此费劲的。”
张嬷嬷手里提着羊肉，有些不可置信地道：“小娘子当真是唤我来拿羊肉。”
任荟蔚诧异地道：“自然是真的，不然你以为我让你过来做什么？”
张嬷嬷心里不信，可是她提着羊肉一直走到了门口也没见任荟蔚再唤她回去，她心里这才松了口气。那块羊肉虽然多半拢在袖子里，但门外的婆子有哪个不是老成了精。
“张嬷嬷，你这手里提得是肉吧？”
“十娘子见咱们辛苦，外头又下着雪，特地赏下的羊肉。我先回去煮上，等会儿就给你们送碗汤。”张嬷嬷心里头清楚，别看这些老婆子归她管，可若是得了好处不从指缝里漏点给她们，回头背地里不知道要嚼多少舌头，说不定就会给她招来麻烦。
老婆子们听了，都喜出望外，齐声夸十娘子贤德，那胖婆子也只得哼哼了两声，有羊肉汤可喝，她也不愿犯众怒。
张嬷嬷回了自己的院子，府里头的管事都住在后罩屋内，虽然舍不得自开伙食，但院子里也都搭了灶台。她有些心疼地切了半块肉丢入锅内，但想到这么个大雪天，能吃碗羊肉，再抿上两口燥酒，心里又觉得有些美滋滋的。
等张嬷嬷刚添了水，生上了火，外头传来人喊声：“张嬷嬷在不在？”
“在。”张嬷嬷拉开门，见门外面站了一个俏生生穿葱绿小袄的小娘子，再细瞧竟是九娘子跟前的红人竹绣，她连忙迎上去笑问，“竹绣，你看你跑我们这个脏地方来做什么，有什么事只管差个粗使丫头前来喊一声便是。”
竹绣客气地回笑道：“可不敢当，是九娘子有事吩咐我喊嬷嬷过去，有事想请你帮忙。”
张嬷嬷面上显出受宠若惊之色：“九娘子差使小人做事，哪里能谈得上帮什么忙，只管吩咐便是。”
她说着便起身跟着竹绣向牡丹园走去。牡丹园过去是七娘子住的地方，七娘子初进京的时候重新修缮过，整个园子的底下都铺了火龙，要说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即便连太太的正院也不会比牡丹园更舒服。
牡丹园要比芳香园更大些，除东边的小耳房，北边是一座带抱厦的朝南小三房，园子里栽满了平阴来的玫瑰，有地龙在下面暖着，现在大雪纷飞，竟还有不少玫瑰开着。
这可不是仙境么，张嬷嬷心里啧啧地称赞，这不比不知道，一比较，芳香园那里连碳盆都不升，竟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任芳苓站在小正房前的抱厦里，园子里暖和，她也只穿了件淡黄色丝绣小袄，瞧见了张嬷嬷脸上淡淡地道：“这么个大凉天把张嬷嬷叫来帮忙，辛苦你了。”
张嬷嬷连声道不敢，任芳苓转身道：“竹琅，你跟张嬷嬷细说说吧。”
她身后另一名穿宝蓝色小袄的使女应声走上前来笑道：“张嬷嬷，我们园子里的墙不知道何时给野狗还是野猫给挠了个洞。这西北风一吹，晚上呼啸作声，让小娘子都不能安枕。”
竹琅也是九娘子跟前的一等使女，而且不比竹绣，她是跟着九娘子从小长到大的，因此张嬷嬷更不敢怠慢，立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摸索过去，果然墙角少了几块砖，露出个西瓜大小的洞来。
“放心，明天我就让人过来把这墙补实了，绝不让九娘子再听见一丝风声。”张嬷嬷拍着胸脯道。
竹琅皱眉：“明天？”
张嬷嬷赔笑道：“不是小人不肯立即办，今日太太那里有大事，整个院子也找不着人手啊。”
竹琅含笑看着张嬷嬷：“这不还有嬷嬷你吗？”
“我？！”张嬷嬷有些结巴地道，“你，你是让我补墙。”
竹琅笑道：“真不瞒嬷嬷，我家小娘子为着这个墙洞可有几宿没睡了，再者今夜下大雪，我们园子一向暖和，这还不知道要跑进多少野猫耗子来，这让园子里的人如何敢安睡？要不如此，我们也不会那么着急，天色都这么晚了还去把张嬷嬷你请来，你说是不是？”
张嬷嬷的面色有些为难，竹琅又笑道：“这砖头跟糯米都是现成的，我们也有粗使丫头给嬷嬷你打下手，就有劳嬷嬷了。”
竹琅虽然话语很软，却没什么商量的余地，张嬷嬷心中再有一百个不情愿，也只好烧水煮糯米糊，然后趴下身给牡丹园补墙了。
芳香园里的人此刻却正围坐在一起打边炉，除了鸣翠，所有人围坐在风炉边，炉内的羊汤正浓，乳白色的沸汤里翻腾着的赫然是鱼圆，一层嫩绿青葱洒上去，便似脂琼胜春装。
可在座的人你望我，我望你，都不敢动筷子，任荟蔚坐在主位上，拿起酒杯笑道：“来，大家一起喝一杯吧。”
一向贪嘴的竹画也不提筷子，而是嗫嚅着问：“小娘子，你为什么今日会想起来请我们喝酒啊。”
任荟蔚经常请她们吃羊肉，却从没有请她们喝过酒，任荟蔚笑着道：“我们主仆一场，倘若没有一起喝过一杯酒，以后万一各奔东西，岂不有些遗憾。”
竹画听了面上骇然：“小娘子去哪我们就去哪，哪里会各奔东西？”
竹香，喜儿她们两个却没有像竹画那般吃惊，她们就算没有得到前头的风声，但看小公子病了，老婆子们又把着她们的园门，鸣翠在外面又不知道在找些什么，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好的预感。
倘若这克着小公子的东西真在她们园子里……这顿饭搞不好就真是她们主仆最后一顿饭了，几人的心头沉甸甸的，也只有竹勉低头仍在给风炉加碳，木讷的脸上全然不受影响。
她原本就是交趾人，想来也无法明白这当中的凶险。
任荟蔚笑了笑，举起手中的酒杯道：“来，这杯我敬你们，若是以前有什么亏待你们的地方，看在这杯酒的份上，也都不要计较了吧。”
她这么一说，除了烧碳的竹勉，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竹画眼泪汪汪地道：“小娘子，你这是说哪里话，你待我们真是最好的。”
任荟蔚却没有接这句话，而是拿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笑道：“我是瞧着年头快到了，跟你们随便说两句罢了。都别发呆，快趁热吃吧，这鱼圆再煮下去可就老了，白费了竹勉一下午的功夫。”
“小娘子你下次好端端的不要再说这些吓人的话，你是小娘子，我们当然要跟着你的。”竹画听了松了口气拍拍胸脯，又怕鱼圆果真像任荟蔚说得那样煮老了，连忙依言拿起勺子捞了一个放在嘴里，她还没吃过这新鲜玩意儿，但却早就听鸣翠说过这鱼圆嫩得跟豆腐似的，却要比豆腐鲜上百倍。
这么直接塞在嘴里，只烫得她挤眉弄眼，喜儿骂道：“你就不能吹吹再吃，笨成这样！”
竹画听了，也实在烫得难受，连忙鼓起嘴巴含着那枚鱼圆吹气，喜儿都气不动了，其它人都忍不住被竹画逗笑了起来。
众人吃了一会儿，鸣翠匆匆掀帘进来，俯在任荟蔚的耳边道：“小娘子，那东西找到了。”
她的声音虽然低，但是室内原本寂静，因此都隐隐听到了，再见鸣翠的衣角似有泥痕，心中大致也猜到鸣翠在外面找得是什么。